无题

血肉苦弱。

他总是迷茫犹豫，再有实力的厨子也做不出无米之炊，可惜比喻句与他的困境无法感同身受。

迈步在碎砖可做利器的旧城市广场，大概再有个两三年就要砸掉做小吃街商业区了吧？两三年是个很容易叫人忽视的时间段，他高中毕业了，自己都觉得飞一样。可能是他没什么被卷纸戒尺抽开的伤口。

闭眼又睁眼。

他看出来他穿越了，因为街上什么都没有，柏油马路旁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都没有，地面一尘不染，旁边饭店里桌椅招牌一片白茫茫空干净。而更重要的——一个人都没有，世界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只属于他了，地球比玻璃珠子还廉价，归属权都不用偷抢的。

他很是迷茫，像从前一样。哪怕这里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从未离开的家乡。此时在他眼中也和从前差了太多。没有那些灰尘风土，没有吆喝声，没有鸣笛车灯闪烁，店门口霓虹灯再亮也是空城。他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换了个世界生存，犹豫之下还是保留只是他看不见那些东西了的思维。红绿灯还运行着，他很高兴那些需要电力人力的东西并没有消失，毕竟现在的处境宛如末世。

他没吃早饭，很快发现问题——食物也是看不见的。即使店面里有柜台，他也什么都摸不到。出门只有寒风迎接，他不知道怎么说，风里连霾都没有了。

一切可移动的微小事物都消失了。他的世界干净了，如他从前所愿。可满是消毒水的泳池不适合金鱼生存，他也要被“至清至净”害死了。

商业街旁边有河，商场厕所还有自来水可用，水源不成问题。可是食物……再没什么转机，难道吃树皮吗？他手里没有工具，干啃更是难过，一口下去五只蚂蚁爬出来，他想想就发毛。

尸体。

他没看错，估计是个被车撞飞倒地的女人。没有任何气息。他能看见尸体。

肉。有救了，他至少能健康的活一段时间。毕竟树皮什么的……

他跟着她蓝色的裙尾，一条街两条街，到医院。跑得气喘吁吁也追不太上透明的汽车。直到她被安放在冷酷停尸间，灯关了。没有人在。他也不确定，但他饿急了。顺着干涸的伤口撕咬下去。骨头咬不动，就从大臂大腿开始。废了半天力，终于咬下一块，还嚼不动吞不下。他拽起那块血污砸在铁皮柜尖角上，一下一下，又用边割，终于吞下去二分之一，还噎了半天。就这样，干涸的血迹，涂抹的血迹，手指印的血迹，衣服上手上的血迹。他不确定别人看不看得到自己，又或者抓不抓得住自己。只能鬼鬼祟祟躲在这尽力吞咽，这顿吃了不一定有下顿。

连他本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吃尸体比吃树皮更容易接受。啃肉砸肉的个把小时里，他想起来以前个子不到一米时发生的事情：妈妈把人拖回家捆在吃饭用的椅子上，拉下防盗帘。审问后，她把那14岁，只比他高一个头的老朋友砍碎。

那天的骨汤他不敢喝，自那之后呕吐不断，对肉的渴望却越来越深。丰满的，滑腻的，脱骨连筋的丰富口感，一口下去尝得出部位，无需调味就带来满足，加上玫瑰盐更是鲜甜耐嚼。大快朵颐，大快朵颐，动漫里主角风卷残云的画面在他眼里滚动播放，他大口吞咽，可说成暴食。后来半夜呕吐，妈妈不得不控制他的饮食和吃饭速度。自那以后，肉食只能细嚼，还少得可怜。他只好大口喝骨汤找一星肉味。他好饿，每提起骨肉相关，哪怕是形容亲属的字眼他都馋得可怜。同类相食永远的激发了他的动物性，而自那之后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声永不停息。长大的他只学会如何不吃太多，塞肉的速度和动作依旧和漫画一模一样。

生肉不好吃，他只从吞咽中得到满足，从前这人抬手举筷，行走坐卧都使用着的，筋骨在母亲腹中精心设计过的，今天都到了他口中，他吞下肉，对从前时光的幻想，与这位死者的遗容。

走出医院时他饱腹得想吐，棉衣敞着试图风干里面内衬的血污，刚出门冻了两分钟就受不住了。血黏就粘着吧，太冷了。尸体都不带烂的。衣服上有血污主要还是因为他试图把没啃完的左大腿扛走。起码40斤。最后连房间都没出得去。

他决定在医院附近走走，以这具尸体为中心点画地图，直到找到别的口粮为止。

他揪下一片树叶放嘴里嚼。苦的比肥肉难吃。算了，还是吃肉对他而言更亲切。

他在步伐中走回肥腻的梦里，被肥皂泡，母亲充满脂肪的软肚子和咬下不吃的肥肉包围，温暖潮湿，光着身子眯着眼睛，有笑容有彩虹泡泡水的日子。

可他突然觉得母亲的肚腹可口，只要咬开肥肉肝脏肺脏吃两个小时不成问题……他吓醒了，眼前的肉红从幻想里的死人表面变成太阳照着的眼皮，他竟然闭着眼睛走路。真是疯了，惊吓反应下，他自以为不可能有什么好状态，没想到比瘾君子还糟。

他又做梦。还是梦好，有食物有生活用品，有人和罐装饮料。橙红色包装袋拆散在一边，青绿玻璃膜盖着的窗户透阳光进来，造出一片似有水果清香的景。缎子棕窗帘系得保守，风撩动，她生命从未有什么悠扬，只不过混着血水的瘢痕，她也沾点肉宴的光。梦里只有他最快乐，大声叫喊也没有声音在耳边，家中有搬动的声响，父亲仅仅在书房不看管他行为。举起饭勺，拿泡酒细高坛子当咏春架子，翻倒，玻璃毕毕剥剥流淌割破水痕。他慌忙之际惊醒，竟然没有意犹未尽之感。正因如此他觉得这梦太完美。

如此几天下去他蓬头垢面，属实不愿用凉水洗脸，最后还是勉强涮涮。找到了三具尸体，都吃了点，带不走，因为胃里暂时充裕，他不是很担心浪费。手里抓着一口咽下去，如同婴儿柔嫩粉红的手肘，那是大臂内侧一小片极难得的韧肉，手术铅笔画下去一块规整的咬痕。他越发觉得此地无聊，毕竟到哪里都没装饰，只有建筑可说有趣。要不换个城市？最近的地方离这里开车只用一个小时，带着一两天的口粮就好。

他这么想着跑回医院，发现医院停尸间已经被锁死，通往病房和急诊室的房间也被封堵。他察觉，别人看得出尸体的变化，不过看不见他。要不然他们定会24小时看守这里等待可疑人员的，至少灯会亮着。

没有口粮补给，生存状态又岌岌可危。他揣着棉衣兜里的一块大肉，不知道要不要回那个家。

不知道多少小孩卖出去带回来，砍砍凿凿一个地下室，堆得满是骨头。他们生活偏远，总是外地作案。又早早在追查之前收手，孩子要么卖要么吃。后来就只吃不卖了。大概他们本来就是变态才做这种杀头活，爷爷奶奶是抗战的怎么养出了蛮子……

回去的话，说不定能和父母联系上什么的，而且，这么长时间没有洗发水用真的挺恶心的。可是怎么和父母产生联系呢……？

用尸体吧！他们不是能看见尸体的变化嘛。

于是非常急的赶着风往家跑了。路上他用力揣紧那团肉，捏来捏去血水滴答下地，浇在鞋子上渗进去。他看看鞋子想起血的痕迹不能太明显，干脆打算把脚踩脏。好几下下去，先看到棕灰色的齿轮鞋痕混着血色，才感到用力过度的僵疼。

没关系，离家很近了，家是最好的止痛剂……

他在小区门口等了二十分钟才有人刷开门禁卡。

又等了两个小时父母才到家。透明的手按下门把，他约莫瞧出来力的痕迹，那把手在压到最底下时颤抖了一个来回。

终于不用再等了，他把血肉按照记忆涂抹在没有被遮挡的白墙上，先写他的名字，再写“我只能看见尸体”。把一大块肉从兜里挖出来扔在地上。

漫长的等待。白墙上终于出现了他目光以外的东西。

怎么办？

他只好接着写“不知道，我需要吃尸体，没有food”

他不能写笔画那么多的字了，墙快写完了。。

晚上八点，妈妈带回来一整只尸体。一个少年。又有一个人的未来破碎了，他这样想。不过还是青少年最好吃了，骨头熬汤都尝得出额外的生命的咸味，那是做卷子每天每夜熬出来的汗，可比大骨汤难得多了。

他很虚弱，吃完饭，在暖气最明显的厨房挨着橱柜睡着了。

时间变得很慢很慢，他想起来骨头汤，想起来好久没有见过的大汤勺。他有很多问题要问，怎么回去？妈妈记不记得我？现在这个世界是不是从前我生活的世界，你们有没有发现我失踪了？但这些字都太难写了，他一天只做得到吞吃妈妈处理好的肉块，然后缩在角落试图用幻觉把地板砖躺软。

第二天下午，他终于挣扎出一个好想法。既然妈妈看得见血，那只要把血涂满全身，妈妈不就能看见我了吗？

他仔仔细细开始行动，甚至不放过自己的人中和眼周。

涂完以后，他站在玄关前捏着一块肉，估算着时间，顺带抹一抹身上没涂匀的地方。

门开了，他把肉丢过去，激动地等待妈妈写字。

迎接的是妈妈用门口棒球棍的重击。当然，与他而言，他什么也没看见，倒地时他心里很无辜。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妈妈会如此反应。

毕竟，血肉都涂满全身了，谁知道你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