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再次见到陆迟的那个下午，梅雨刚停，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里混入了一丝泥土的腥气。
他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捧着一束过分明艳的向日葵，与素白的环境格格不入。十年了，林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直到这一刻，所有被时间尘封的感觉如潮水般涌回。
“林医生，这是刚转来的病人陆迟，由你负责。”主任说完便离开了。
林默接过病历夹，手指微微发颤。诊断书上写着：逆行性遗忘，海马体损伤。
陆迟看着她，眼神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没有怨恨，没有眷恋，没有任何她熟悉的东西。
“我们认识吗？”他问，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
林默深吸一口气，口罩遮掩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不认识。”她说。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潮湿的午后，陆迟站在他们合租的公寓门口，脚边是一只半旧的行李箱。
“默然，我要去深圳了。”他说，“那里的公司给了我不可能拒绝的机会。”
林默当时正在插花，一枝百合掉在地上，花苞碎了，粘稠的汁液沾满了她的手。
“多久？”她问，声音出奇地平静。
“可能...很久。”
他们没有争吵，没有眼泪，就像早已预演过无数次一样平静地道别。陆迟走后，林默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直到夜幕降临，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
后来她从共同朋友那里听说，陆迟在深圳发展得很好，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伴侣。而她留在杭州，读完博士，进了这家医院，每天穿梭在病房与诊室之间，渐渐学会了不再想起他。
命运却以一种近乎讽刺的方式，将他送回了她的生活。
陆迟的失忆很特别——他失去了最近七年的记忆，却保留着更早的。在他的认知里，自己还是二十五岁，刚拿到硕士学位，正准备和林默结婚。
“默然，我昨天梦到我们的婚礼了。”某天清晨查房时，陆迟对她说，眼神温柔得像从未经历过分离，“你穿着那件我们挑了好久的婚纱。”
林默手中的笔顿了一下，在病历本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
“那只是梦。”她说，声音有些生硬。
治疗过程中，林默不得不面对两个陆迟——一个是她记忆里年轻热烈的恋人，一个是经历了七年未知生活的陌生人。有时他会哼一首她完全陌生的歌，说是近几年最火的曲子；有时他在睡梦中呢喃着一个陌生的英文名，可能是他在深圳认识的某个人。
林默发现自己可笑地嫉妒着那个她一无所知的“最近七年”，嫉妒那些填充了他生活而她全然陌生的人和事。
医院组织了一次郊游，旨在帮助恢复期病人改善情绪。林默作为主治医生之一随行。
在一片开满小野花的山坡上，陆迟突然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远处的一棵树。
“怎么了？”林默问。
“这个地方...我来过。”他轻声说，“和一个人。”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他们曾经来过的地方，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他在这里向她求婚。
“你想起来什么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陆迟摇头，眼神迷茫：“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脸。”
一个月后的深夜，林默被急诊电话叫醒。陆迟突发癫痫，情况危急。
她冲进病房时，他已经意识模糊，肢体不受控制地抽搐。护士们围在床边用药、吸氧、监测生命体征，一片忙乱。
混乱中，林默握住他的手，一遍遍叫他的名字：“陆迟，坚持住，看着我，别放弃。”
不知过了多久，抽搐渐渐平息。陆迟疲惫地闭上眼，手指却依然紧紧攥着林默的手，仿佛那是暴风雨中唯一的浮木。
第二天清晨，陆迟醒来时，看到林默趴在床边睡着了，她的手还被他握在手中。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心脏。
“默然。”他轻声说。
林默惊醒，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那目光不再空白，而是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惊讶、愧疚、痛苦，还有她不敢确认的温柔。
“我想起来了。”陆迟说，“所有的一切。”
七年前的离别，深圳的日日夜夜，成功的喜悦和深夜的孤独，以及最终促使他回来的空虚感——所有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也包括昨天车祸瞬间，他为了保护副驾驶座上的人而猛打方向盘的画面。那个人，是他现在的未婚妻，在事故发生后将他送到医院后就消失了。
“她回去了。”陆迟平静地说，“昨天打电话来说，无法忍受照顾一个病人。”
林默沉默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对不起，”良久，她说，“为我当初没有挽留你。”
陆迟摇头：“对不起，为我以为远方一定有更好的风景。”
窗外，又下起了雨，敲打着玻璃，像是时光轻柔的叩问。
陆迟的康复需要时间，记忆的整合更是漫长过程。但那天起，他开始真正地好转，不再仅仅是因为药物和治疗。
出院前一天，陆迟站在林默办公室门口，手里拿着出院通知书。
“我订了后天的机票回深圳，”他说，“有些事需要处理，有些话需要当面说清楚。”
林默点头，职业化的微笑掩饰着内心的波动：“保重。”
“然后我会回来。”陆迟继续说，“如果你还愿意给一个三十多岁、事业得重头开始、记忆还可能出问题的男人一个机会。”
林默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信封，推到他面前。
里面是七年前她写好的辞职信，原本打算随他去深圳，最终却没有勇气寄出。
“这次换我等你。”她说。
陆迟出院的那天，杭州迎来了久违的晴天。林默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医院大门外。
桌上摆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扉页上是陆迟出院前写下的话：“记忆会消失，但爱不会。它只是等待合适的时机，重新发芽。”
而对林默来说，爱情或许不是年少时以为的轰轰烈烈，而是在平凡的坚持中，等一场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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