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这些事,也许你和斯莱塔本该一同长大的。”
即便后来应当是经历了背叛导致决裂,但将他制造出来的贝尔梅丽娅,与普洛斯佩拉伯爵同为魔女,她们曾经是故交旧识也并非不可能。
那个人,是伊兰.佩尔本人吧。治疗法阵的光芒亮起的一瞬间,他这样想着。
哪怕是挣脱了佩尔的控制,哪怕已经失去了伊兰.佩尔的外表,自己依旧是个替身……连这个假设都不属于自己……
他闭上了眼睛,任由魔法阵所放出的光,一如既往地将他整个包围,修复他此番行动之后所留下的损伤。
就像检修一台魔导机械一般……
自己现在的主人是斯莱塔.墨丘利,能被魔女艾莉克特从佩尔带回,被大魔女艾尔诺拉尽力修复和改造身体,被“沙蛇”一众精心照顾,也都是因为她对外界一时的好奇而产生的在意……因而只要按照墨丘利一家的需求扮演好现在的角色,满足她的一切需求,不做多想……越是复杂的情绪,便越能增加灵魂的质量……这对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设计为能够拥有灵魂的人偶来说,反而会增加这具身体的负担。
此生能遇到她,已经是过去无法想象的幸运了。
但为什么自己却总是对她抱有不应当的期待?为什么总是会为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感到不甘?为什么,每次看到她的时候,会既开心又痛苦?
“斯莱塔.墨丘利。”意识模糊之前,他喃喃自语:“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如果你知道了真实的我,又会……”
“‘兔子先生’的事,要不要跟伊兰前辈说呢……”
红发的少女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盯着通讯水晶上自己写了好长一段却还未发出去的报平安消息,腮帮子鼓了鼓,还是伸手把它们全部给抹除了。
其他朋友的问候她早就一一回复,唯独这一人,她又写又删犹豫了快一天了。
妈妈已经离开,却没有带走她,说是营救公主的骑士团成员一回城,神秘人英勇保护公主,舍命引开魔女的事迹已经传遍了王都,而恰在此刻,莉莉可和阿莉雅等不来斯莱塔,急得团团转,见着有可能帮上忙的人就求助。一来二去,大家都把斯莱塔当成了那位“神秘人”了。
要是斯莱塔这会子健健康康地回去,即使没有惹人生疑,来询问她和魔女“对阵”细节的好事者必不会少,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难保不会漏馅,还不如在白鸥港呆几天装病养伤也是避避风头。
于是,在确定了女儿理解现状,并与她统一口径之后,普洛斯佩拉女士就离开了,留下满腹心事却没有表露出来的斯莱塔,和一大群萨里乌斯公爵特地派来的男女仆人。
“斯莱塔小姐若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少夫人说,不如先放一放,喝杯果汁解解暑?这会儿少夫人应该也在忙。”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正是其中一个负责近身照顾的女仆小姐姐,正将一大一小两杯冰镇的果汁放到了斯莱塔身旁的雕花案几上。大的那杯是斯莱塔的,小的那杯自然是在天上玩得不亦乐乎的风灵的,没有渡鸦,她自己也能自得其乐。
见女仆如此照顾,还招呼天上的风灵下来喝果汁,斯莱塔心中感动自不必说,脸色又是一红,不好意思呷饮了一口以掩饰尴尬。虽然妈妈说这是必要的伪装,也能掩盖“兔子先生”参与的痕迹,但她和其他十多个人都是萨里乌斯老爷子是听了自己的事迹深受感动而派来的,这份礼遇她接受得着实心虚。而且被这么一大群人围着转,身后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感觉,她是怎么也习惯不来。
哎,如果伊兰前辈在,就好了。她鼓起腮帮子。
母亲并没有告知她,她心目中一男一女两个无比信赖的亲友,实际上是同一个人。
嗯?等等,刚才女仆姐姐叫伊兰前辈什么?
“咦?斯莱塔小姐,你们天天在一处,居然没注意到么?”女仆小姐姐讶异地眨眨眼,随即吃吃笑道:“虽然还没有通知少爷,但是我们少夫人的耳环早就换成了我们故去的老夫人专门留给儿媳妇的那一对。有萨里乌斯老爷的认可,好事还会远么?”
斯莱塔不觉一怔,平日里不曾注意前辈的耳环,被这么一提,好像有时候前辈的耳环确实由普通的流苏款式,换成了一对更加珠光宝气的。
一瞬间,她感觉心脏好像停滞了一拍,一种说不上来的酸涩和寂寞一下子扑面而来。
她并不讨厌沙迪克,除去到处都流传的风流韵事,作为剑术启蒙老师,他还是相当尽职尽责的。而伊兰前辈就更喜欢了,在失去了精灵们的这些日子,都是“她”一点点耐心教会自己单纯看书学不到的经验和知识。
在斯莱塔的认知里,他们一开始就是情侣,或许没有这层关系,伊兰前辈也不会接受自己的请求,协助自己考取指导骑士资格,还像妈妈、姐姐一样照顾自己。
他们会在一起,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自己作为亲友,应该祝福才是……
可为什么,自己却感觉这般难受……好像自己被丢下了一样……
“斯莱塔、斯莱塔,快看,黑黑的,那是什么……哇,果汁!!!”从天上降落的风灵急匆匆地指着一个方向,试图问那即将驶入港口的大船是什么东西,却又立刻被桌上的冰镇果汁吸引。
但她的问题并没有被忽视,将她当成小孩子对待的女仆小姐姐很是温柔地为她解答,还不忘对着那条巨船嘀咕道:“也不知道沙迪克少爷在不在那条船上。听说现在到处都是从北境疏散过来的流民,连运兵船都超载了不少。”
她的话随着一阵海风,拂过斯莱塔的面颊,而少女的面颊正对着风来的方向,凝视着远处的那艘船。那一刻,一个莫名的冲动忽然从她的心底翻涌上来。
“风灵,你的果汁喝完了吗?”
“喝完啦,干净!”风灵还兴冲冲地将她的小杯子倒过来,表示一滴没有剩。
“那我们来比赛怎样?”
“好!”
“我数三二一,看我们谁先到那边的大船。三、二、一、冲!”
“嗯?!!”
小女仆见阳台上一个往天上飞,一个往楼下跳,还不忘远远的说一句“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整个人目瞪口。
说好的和魔女大战三百回合身负重伤不得不在此休养的?着看上去还能再战三百回合啊?果然真正厉害的人都是低调内敛的。她眨眨眼,对这位年岁比自己还小一点的女孩更加敬服。
而斯莱塔并不知道身后的这些诸多想法,从阳台处跳下的她,在即将摔个粉身碎骨的前一刻,忽然调整身形,踩住一个瞬时凝聚在脚下的风刃一跃而起,以一个绝妙的抛物线稳稳当当落在了别墅围墙之外的民居屋顶。在路人的一声声惊呼中,她便踏着那一排排一列列错落无序、高矮不一的瓦片屋脊,追着空中的风灵一路向港口冲刺而去。
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泽内利别居已然被她远远地甩在脑后。
还未学会飞行魔法的时候,她最喜欢的解压方式,就是爬到林中城堡的高墙上,在墙头塔顶跑来跑去,享受着攀爬跳跃的同时,气流从耳边划过,诸多的烦恼也仿佛被一同带走了。
那时,从未和自己分开的姐姐打败了妈妈,完成了她的试炼,执意要外出游历,自己哭着喊着拽住姐姐不要她走,也动摇不了她的决心,便一气之下爬上了城堡的屋顶,想要让姐姐后悔。
可站在高处,一览山林莽莽,斯莱塔反而喜欢上了这种感觉,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姐姐,也开始萌生出去往更辽阔的天地的想法。
虽然紧跟着,小时候的自己就被着急的妈妈抱了下来,连着在小斯莱塔的屁股上打了好几下。
魔导驱动的载客航船越来越近,斯莱塔也渐渐看清了那被一点点降下的白帆。
当它再次升起,就是要去往远方,去往谁也不认识自己的远方。
没有认识自己,自己也就不用在意被重要的人忽视了……
“咦,老鼠头!”在空中极速冲刺的风灵忽然停了下来,惊讶地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方向:“斯莱塔,看,老鼠头!”
“诶?”少女一惊,目光便不由得随着风灵指着地方向望去。老鼠头,是风灵从绘本中看到了鼠的简笔画后,给头上一对像老鼠耳朵一般大的发辫的雀雀取的外号。和风灵混熟之后雀雀居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揶揄调侃天天黏着渡鸦的风灵是“白乌鸦”。
所以,风灵口中的“老鼠头”,只能是雀雀?!
果然,在不远处小巷的缝隙里,那对标志性的巨大粉色发辫,不是她同甘共苦互相帮助的朋友雀雀还能是谁?
她,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一时的分神,斯莱塔没有注意到脚下陋居松动的破烂瓦片,一脚踩空,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一下子从倾斜的二层屋顶直直滚落了下来。
“哎呀!!!”
慌乱之中,少女只有一个念头——自己皮糙肉厚,但千万不要砸到无辜的路人啊!
只可惜,人生在世,事与愿违才是常态,没等她操纵风魔法织成的垫子给自己的下落减速,身体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巨大的肉垫子上。
“疼疼疼……抱抱抱抱抱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整个人都仿佛弹射起飞了一般,没看清是什么人,就急忙五体投地大声道歉,但随即又想起应该查看被砸中的的伤势,慌慌张张地就要起身。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惊呼:“这不是墨丘利小姐吗?你没事吧?”
“诶?”她愕然抬起头,却见正对着自己的,是一个身穿青纱愈疗师法袍的同龄少女。少女褐色梳着简单利落的马尾辫,俯下身盯着斯莱塔,和蔼温柔的面相却让斯莱塔不觉感到熟悉。
“你、你是佩特拉.伊塔……小姐?”
“墨丘利小姐还没忘了我啊。”佩特拉见她无事,不禁抿嘴笑了起来,她望了望斯莱塔刚才屋顶跑酷的路线,满眼好奇地问道:“原来斯莱塔小姐也对风系魔法很有研究呀?我还以为你只是剑术了得。”
斯莱塔的脸顿时一红:“都、都是妈妈教给我的……”
话音未落,她的手立刻让佩特拉一把捉住,原本还端庄秀丽的少女此刻脸上竟全是激动和敬仰:“怪不得您能够跟疾风之魔女过招呢。当时的战况能跟我说一说……”
“诶!?”
“咳咳!”身旁一声沉重的咳嗽骤然响起,打断了佩特拉的追问,也让脸快要红得出血的斯莱塔稍稍松了口气。
但当她意识到那个人是谁的时候……
“斯莱塔,好慢,哇,凶凶脸!”在港口等得不耐烦而折返的风灵指着那个先是被斯莱塔砸中又被她无视掉的人,惊讶地大声嚷道。
而斯莱塔则呆愣愣地转过头,看到那人额前那挑染的头发依旧鲜艳,脸却比平时黑了不知多少个色号——她只觉得自己都要裂开了。
“对对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一时之间,她连退数步,头仿佛小鸡啄米一般地疯狂鞠躬赔罪,可嘴里却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毕竟这次的责任可以说全在她,把自己活成人形骑士守则的盖尔前辈是绝对不可能放过自己的。
“哎,我说杰特克骑士长,你不至于吧。”佩特拉顿时不满地拦在了满脸警惕的大少爷面前,昂起了头:“要不是墨丘利小姐及时挡下了魔女的攻击,让你那娇贵的公主殿下没什么闪失,你觉得姑父大人能在国王陛下面前保住你?”
“呃,那个,其实……”斯莱塔闻言,下意识地从佩特拉的身后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分辩道:“其实我也得到了盖尔前辈的很多帮助……”
一不留神又和盖尔凶神恶煞的目光对上,她立刻又缩了回去。
“嗯?”佩特拉转过头来,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原以为自家皮糙肉厚的表哥是因为斯莱塔小姐的冒犯才沉着个脸,
“你那时,真的是在对抗魔女?你怎么找到那里的?”盖尔皱紧眉头,冷声问道。
斯莱塔低下头,咬了咬嘴唇,自知这场审问是无法逃避了。
“当然!”她抬起头,回忆了一遍妈妈教给她的话术,而后鼓起所有的勇气直视盖尔锐利的眼睛:“我的朋友是公主的贴身女官,我不能让她因为这件事被解雇了。所以,所以我想起了一个魔法,是我姐姐教我的,可以快速找到不见了的人和东西……”
“好家伙,这么厉害,不能教教我?”一听说有新奇的魔法,佩特拉小姐立刻打断了她的辩解,激动了起来拽住斯莱塔的胳膊,又朝盖尔不快地瞪了一眼:“别理这个家伙,他嘴里惯是说不出什么好话的。我们女孩子一处玩去。你是不知道,我们愈疗师实训区的签字笔和魔药瓶塞总是一会儿就不见了……”
“风灵,也要,一起学!”
眼见着两个女孩加一只使魔丢下他转身就走,盖尔忍不住抓了抓头发。这个表妹是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偏偏劳达那家伙最近还总是帮她说话,真是头疼。
要不是劳达公务繁忙,又忽然被父亲塞了不少杂务,本该是劳达与佩特拉搭伴到这儿来完成骑士团愈疗师的义诊任务的。
他再度抬起眼,却正好对上了那双湛蓝如宝石般的眼睛,里边,全是被佩特拉和使魔缠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自觉地回首向自己这个相对还算熟悉的人求助的目光。
他看清了魔女的相貌,虽然与她有诸多共同点,但这畏畏缩缩的卑微模样,与那魔女战斗时脸上的胸有成竹,相差太远了。也许,是对方故意使用的什么特别的魔法,用以扰乱她的战斗节奏。
虽然没有和她正式比试过,但她师从另一名骑士长沙迪克.泽内利的剑术并不差,又有精灵辅助,未必不能独自与魔女一战。
这样想,盖尔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在屋顶上欢快地跳跃的姿态,仿佛一只在枝头嬉戏的狸猫,换了个心境,那不再是危险的信号,而是如阳光般的画面……
心跳,好像有点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