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时候最愉快的记忆，便是依偎在妈妈的身旁，听妈妈讲满天星星的故事。
听说，得到星星祝福的人，余生都将过上幸福的生活。
“妈妈！将来，我们一起去看星星吧！”
我陶醉地畅想着满天迷人的星星。
我想和妈妈一起，得到星星的祝福。
“…”
02.
一个滂沱大雨的夜晚。寒冷的水汽遮挡了行人的视线，潮湿烦闷的空气让人压抑。我瑟瑟发抖地站在一家街铺的屋檐下，心中茫然又恐惧。
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却等不到妈妈来接我。
大大的世界笼罩着小小的惶恐的影子。脚步声和鸣笛声从我面前飞过，我茫然地等待着，心中忽明忽暗。
直到最后，我好像有点忘记我在等待什么了。
我蜷着身子昏倒在了屋檐下。几个陌生人发现我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
我被搀扶着进了屋。环绕在耳边的是叹气的声音。
“怎么办？这种情况，又没人愿意收留她…只能送到孤儿院了吧？”
“这么小的孩子，还失明了…她会记得她父母的样子吗？”
我小小的身躯颤抖了一下。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便生活在一个漆黑的世界。在爸爸和妈妈没日没夜的争吵中，我隐约推测出妈妈拼命对我隐瞒的往事：我被生下没多久便得了一场大病，爸爸和妈妈花了一大笔钱为我奔波治疗。最终，我的躯干恢复了健康，而双眼却再也看不见了。爸爸难以承受重压，开始抽烟酗酒，还会动手殴打我和妈妈。最后，爸爸在街头被车撞死。妈妈是看着他被撞死的，她正买完菜牵着我回来。她的手狠命地掐着我的手。
葬礼上，我听到妈妈低低的啜泣声。我也没忍住哭出了声。自爸爸死后，直到妈妈将我遗弃为止，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带着我生活。
于是，我来到了孤儿院。老实说，那儿是一个贫瘠的地方。但是，即使我是个瞎子，孤儿院的大家依然温柔地接纳了我。那一天，老院长将我抱在怀里，用干枯的手掌抚摸我的后背。孩子们围着老院长站成了一圈。温暖的感觉让我鼻子发酸，难以控制的眼泪一滴滴掉出来，落在了院长的衣服上。
从那以后，我便和孤儿院的大家成为了【家人】。
03.
在孤儿院里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我一直在努力适应着这里。大家对我的自理能力感到震惊。若不是有眼睫上缠绕着的一层层纱布为证，大家都不愿意相信我是个盲人。
在自由活动的时间里，为了不让我感到孤单，孩子们围着我，叽叽喳喳地讲述着孤儿院里的一切。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倾听着。我记住了他们讲过的一切，直到现在都记得。
我强烈的求知欲望也慢慢地显露出来，从天文到地理，我对知识产生了强烈的渴望。我总是缠着别人求对方再讲几个新鲜的故事。老院长将这一切都默默地看在眼里。
有一天，我正在屋子里静静地坐着。从走廊里传来了一个人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正朝向我在的房间走来。我坐在原处等待着，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一个听起来略显成熟的姑娘的声音，含着笑意与我打了招呼。
“我叫莎莉欧。”接着，她问道，“你想跟我去图书室看看吗？那里有很多书哦。”
我听到这句话，欣喜若狂。莎莉欧小姐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路走到了“图书室”，在那里有许许多多的书，也有其他一同学习的孩子。我挨着她坐下，听见她翻开书本的声音。她将书里的内容念给我们听，她还用手指在我掌心比划着字母。在分别时，我依依不舍地牵着她的衣袖，问她：“以后你还能像今天这样带着我来图书室吗？”
她笑了，蹲下来抚摸我的头顶：“以后，你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每周有三次像这样的学习时间。”
就这样，由莎莉欧小姐负责教授，我和其他的孩子一同在这个“图书室”里接受最基础的教育。很久之后我回忆起来，发现这个“图书室”只不过是一个放了些许书籍和破桌破凳的的狭小房间。然而对当时的我来说，这里实在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最喜欢听莎莉欧小姐讲授有关天文的知识。她说极光和繁星一样美丽，我不禁问她：“老师，满天繁星的景色是什么样的？”
此言一出，莎莉欧小姐顿了一下。接着她说：“其实，老师只见过极光，没有见过满天星星的景色。”
“那么，极光又是什么样的呢？”
“那是很壮观又奇幻的景色，天上就像是涂抹了颜料一样。那是远在天边的景色啊。”
虽然没有听到关于星星的景色的描述，但老师讲述的极光也足以让我浮想联翩。我兴奋地说：“老师，如果我能看得见的话，我也想去看看极光！
图书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我这才意识到我说了一些容易让大家怜悯我的话。我有些懊悔，不该让大家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其实我没有那么脆弱。可是一想到在大家的眼里，我是个和他们不同的【盲人】，心中又有些难过。 我害怕的不是【失明】，而是【失明】带来的区别对待。明明都是一样地被生下来，我却早早失去了视力，早早地成为了和【正常人】有所区分的【盲人】。我只能被动承受这一切和这一切带来的后果，无法反抗。
“ 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啊。…”我这么想着。
自那天以后，我再也不主动提起我的眼睛。
04.
也许是应了“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为你推开一扇窗”那句话，我的学习天赋正在无可掩盖地显现出来。我有很强的记忆力和推理能力。仅仅是通过莎莉欧小姐在我手中比划字母这一方式，我便学会了写字。哪怕失明，我也是孩子们中学习效率最高的那个。面对莎莉欧小姐的提问，我总能对答如流。大家由衷地对我赞不绝口。有时我敏锐的耳朵总能听到孩子们在背后悄悄地谈论着我。
“如果她没有失明的话，恐怕比现在还要优秀很多吧？”
“…”
我每次都悄悄走开，装作不知道。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但是，从身体上的缺陷或者智力上的优点而将我与同龄人划分开来，这两个无论哪一种都使我内心惴惴不安。我对孤儿院以及孤儿院的大家们已经产生了依恋之情，害怕被再次抛弃的依恋之情。我敏感的神经害怕着【差异】将我们再次分开。
不安的心情持续了几个晚上。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我失眠了。我抱着枕头，身躯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大雨冲刷泥土的声音令我本能感到恐惧。与我同宿的孩子们却早已进入梦乡。我听着起起伏伏的呼吸声，眼泪从眼角滑落。从未体验过的孤独感像鹅绒般裹住了我。
满天的大雨滂沱，会是星星的眼泪吗？
我不断思考，苦涩却令我费解。理论世界的任何问题都有解答，而精神领域却像一个无底的水晶洞窟。你置身其中，光滑的冰晶将你包裹，无数个平坦的镜面倒映出你茫然的脸颊。你摇一摇身子，无数个你也同时摇一摇身子，你看到无数个的你的眼眸中含有等量的茫然。
怀着疲倦与不甘，我在一片电闪雷鸣中恍惚睡去。
05.
“像你这么好学的孩子，我已经把我毕生所学的理论都教给你了。”有一天，莎莉欧小姐这么跟我说。
“莎莉欧小姐…您的意思是…”
那年，我十岁，已经在孤儿院里度过四年时光。这四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有许多温暖的回忆。四年间，我们迎接了新的成员，或是跟被收养走的孩子们告别。
但不变的是，我一直在跟随着莎莉欧小姐学习。在刚来的第一年里，敏锐的莎莉欧小姐察觉到了我和其他孩子的不同。在征求我的意见后，她开始给我补习。就这样，莎莉欧小姐领着我的手，带我进入了科学研究的理论世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和莎莉欧小姐之间产生了奇妙的友情。她渐渐开始和我谈心。
几年前，莎莉欧小姐本是天文研究者的一员。她的梦想是和队友一起登上最高的山峰，用望远镜丈量天上所有的星星。然而，就在某次野外考察的任务中，她所在的小队遭遇了重大事故，全队仅有她一人活着回来。葬礼结束后，她整理好队友遗留下来的研究资料，将它们封存进档案室，然后点火烧掉了自己作为科研者的身份证明。
她不愿意再回到自己热爱的家乡。她背井离乡来到了这里。走投无路时，她碰到了老院长。老院长让她留在了孤儿院。于是，她成为了孩子们的看护兼老师。
“我的家乡接近北极。虽然寒冷，却能看到美丽的极光。但是…我已经没脸再回去了。是我害死了我最珍视的队友。我没法和父老乡亲们交代。”
她把一切错误都揽给了自己。我这么想着。那场事故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丧失了所有勇气，用逃避一切的方式让自己获得安宁。年幼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倾听着她的话。
“抱歉跟你莫名其妙讲了一大堆…但是你能听我说这些，我很开心。”她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了我。
也许是因为我比同龄人更加早熟，也许是因为她久已没对人们倾诉过，总之，她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小孩看待，而是把我当做了一个朋友。那之后，我们一直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
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已经将她毕生所学的理论全部传授给了我。
“理论不可脱离实践。之前学习的日子里，我一直在向你传授理论知识。若想钻研更加奥秘的智慧，你需要实践。但是我们的孤儿院条件有限，因此…”
莎莉欧小姐顿了顿。
“你愿意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求学吗？”
06.
莎莉欧小姐早就有了将我送到她的恩师门下学习的想法。她离开家乡的几年间，她的恩师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下落，不断寄信给她，苦口婆心地劝她回来。就在几个月前，她寄信回去：
“对不起，老师，我是不会回去的。我已经没有脸面再回到家乡了。但是，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孩子，作为你的学生，或者说徒弟。这个孩子天赋异禀，她今年10岁，在我教导下，她即将学完现有的所有天文理论。日后这个孩子必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老师，这大概是我对您的最后一个请求了。如果您愿意接纳这个孩子，我将不胜感激。如果您拒绝，那么这个孩子的未来也被画上了句号。老师，我相信您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我和这个孩子都期待你的回信。祝您身体健康。”
一周后，恩师回信给她：
“…莎莉欧啊，你的脾气过了这么久，还是这样。先是一句话都没说就背井离乡跑得老远，让我花了不少时间去追查你的下落；如今又要莫名其妙塞给我一个学生？莎莉欧，我不惜拉下这张老脸，无数次真心实意地劝你回来。我已经说过当年的错不是你的原因，你完全没必要如此自责自己。天文台的大家都很想你。但是过去了这么多年，你每次都拒绝了，真是一点人话都听不进去！（笔迹因为激动而杂乱）好吧，看来，这就是你认定的选择。谁来都改变不了你的想法，你真是一个比撞上南墙的驴还固执的东西，我怎么就收了一头驴作我的学生呢！莎莉欧啊莎莉欧，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不希望你被埋没在那种地方。唉，我知道了，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愿意相信你说的关于那个小姑娘的事情，我也愿意接纳她当我的学生。我会好好指导她。但是，唉，莎莉欧，如果你愿意跟着这个小姑娘一起回来——唉，莎莉欧…”
得到恩师尊许，莎莉欧小姐又去找老院长谈话。老院长沉默良久。
“如果这孩子愿意的话…你就带着她去寻找那个美好的未来吧。”
老院长和恩师都许可了她的想法，最后只剩下了我。但不知为何，莎莉欧小姐有一种预感，她认为我一定不会拒绝。事实也的确如此。尽管孤儿院的羁绊让我难以割舍，未知的远方又让我害怕，但知识的诱惑胜过了一切。我紧紧地抱住了她。
“莎莉欧老师…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
很快，莎莉欧小姐择好了日期，陪我离开了孤儿院。为了确保路途中我的安全，她将亲自送我一程。孩子们围着我站成一圈，同我深情地告别。我最后一次拥抱了老院长佝偻的身躯。老院长再次用那只干枯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远处，莎莉欧小姐提着小小的行李箱，在车厢下等候着我。我们一起上了车。
列车驶开了，伴随着汽笛的轰鸣。我透过车窗看着那个小小的渐行渐远的孤儿院，心中默默地同它做了告别。莎莉欧小姐并不说话，只是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
“旅途才刚刚开始。”她轻声说，“你以后还会碰到很多很多的东西——包括困难。”
“我知道。”
“另外，我的老师就是一个可恶的老头。你见了面记得喊他爷爷，能把他气得不轻。”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莎莉欧小姐也笑了。她看向了窗外的天空——夜幕已经降临，天上点缀着明亮的星星。
我看着天上明亮的星星。是的，我看到了。
此刻在我眼中流转倒映出的，是静静的星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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