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谢怜道:“我……”
话音未落,他只觉花城微一用力, 一阵激痛倏地爬上, 忍不住一缩。
虽然花城的动作已经极为克制, 这点痛对他而言也根本不算什么,但不知为何,在花城面前,他似乎有点藏不住痛。也许是因为花城先和他说了一句,让他太想刻意憋住了,反而没成功。觉察到谢怜的退缩,花城立即握紧了他的踝骨,低声道:“没事。马上就好了。别怕。”
谢怜摇了摇头。那边花城动作更轻,下手神速,再举起手时,已取出了一枚小小的针, 道:“好了,没事了。”
谢怜定睛一看,那针尖闪烁着恶毒的光芒,花城五指微微一合, 便将它捏碎为一缕黑气,消散于空气中。见状, 谢怜把不安都暂时搁置在了一旁,凝神道:“好重的怨气。一般的胎灵是不会有这么强的法力的。”
花城站起身来,道:“是。所以,一定不是正常流逝的胎灵。”
这时, 一名面具人俯首进来,双手捧着一只木盒,呈交给花城。谢怜下意识观察这人手腕上是否戴了咒枷,这次他的袖子却是扎得严严实实的。花城接了,单手托着木盒看了一眼,转身递给坐在墨玉塌上的谢怜。谢怜还没凑上去,便听里面传来一阵闷闷的孩童啼哭声,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乱撞,撞得木盒微微摇晃,几乎有些站不住,戒备更甚。]
不过,如此凶恶的胎灵,竟是只用一个木盒装置,真的不担心它会逃出来吗?再仔细看,谢怜发现盒顶有个花纹。刻的是一把剑,呈竖直状,剑尖下似乎有一个阵法。
谢怜明白了。难怪并不担心,原来这木盒上有个剑阵,直接封住并加固了木盒,这才使胎灵无法逃脱。
谢怜原道是那面具人或是花城擒住的,可手在木盒底部摩挲了几下,感觉底部也有一个花纹,还挺繁杂,一时摸不出来是什么。翻过来一看才知,这是一朵花,花瓣繁多,开得正艳。
是凌柒的曼花。
原来这胎灵是凌柒擒住的。谢怜有些不敢相信了,前不久他们才闹翻,凌柒定是知道这胎灵是谢怜的猎物,她帮了谢怜是想做什么?
似是为了消除谢怜的疑惑,那面具人又给了花城一张纸,低声说了句便退了。花城转过身将纸条递给谢怜。谢怜不明所以地接过,打开看过去,纸条内的内容很简单:
那日是在下没有考虑周全,冲撞了太子殿下,借此胎灵以表歉意,还望莫怪。下次见面,殿下只当无事发生,望谅解。
没有匿名,但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这个字迹与上次的“骰子,潇湘阁”的字迹一样,原来上次的纸条也是凌柒写的。
这一纸条让谢怜顿时无地自容。分明是他的冲动误会了凌柒。在发现胎灵是凌柒抓住的后,谢怜本想既然来到了鬼市,不如趁此机会去找凌柒表示歉意。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先道歉的人竟是凌柒,而且凌柒并没有给他道歉的机会。她本就认为谢怜并没有错,因为任谁遇到那种事都不可能会冷静,她认为是自己擅作主张带走了骨灰,还对谢怜说了无理的话,这才道了歉。凌柒希望下次见面时,谢怜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谢怜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反倒觉得愈加惭愧不已。
谢怜怔怔看了木盒和纸条一会,终于抬起头望向花城道:“三郎,凌姑娘她……”
花城没有看纸条,但他很清楚那上面写了什么,也明白凌柒所要表达的意思,于是道:“哥哥,她既已表达于此,便随了她的意思吧。”
谢怜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叹了口气:“这可真是……”
[而他接过木盒,微微掀起木盒封口的一个角落,只往里面看了一眼,背脊瞬间蹿上一阵寒意。
只见里面团着一摊坯胎一样的东西,虽然手脚都长出来了,但软弱无力,那颗头则隐没在黑暗中。整个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团畸形的内脏。
这就是它的真身!
谢怜立即重新封住了盒子,道:“原来如此。”
他曾听过,有人会寻找未足月的孕妇,将孕妇腹中的孩子生生剖出,做成小鬼来施行一些法术,驱使它害人,保护自己,或是镇宅保运。如此看来,这个胎灵就是那种邪术的产物,而他的母亲,还很有可能曾经是谢怜的信徒,否则不会把谢怜的护身符放在未出世的孩子的衣服里。
沉吟片刻,谢怜道:“这胎灵是你抓住的,三郎可介意我拿它去调查一番?因为之前我在与君山就遇到过它一次,此次是它第二次在我面前出现,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什么联系。”
花城道:“想拿走拿走便是了。即便我不出现,你也能一个人抓住它。”
谢怜笑道:“话虽如此,但三郎抓它,可比我抓它要轻松多了。”
他本是随口一说,却听花城道:“是吗?如果当时我没去,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抓住它?把它吃进肚子里,再把剑也吞下去吗?”
“……”
还真给他说中了。
花城脸上神色并无任何不悦,谢怜却莫名觉得他有点儿生气了。
直觉告诉他,这一句若是回答得不对,花城会更生气。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忽觉腹中微缩,谢怜不由自主地道:“……我有点饿。”
“……”
话出口才反应过来的谢怜都不好意思看花城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了,只能诚实地解释道:“这回是真饿了……”
半晌,花城终于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谢怜面前彷如阴霾散去,顿时松了口气。花城则半是笑半是叹,点点头,道:“行吧。”
原本花城是要留他在极乐坊设宴的,但谢怜一听“设宴”二字,便知必然要大为铺张,主动提出出来走走,随便找点吃的,花城应了。
极乐坊中甚为温暖,两人湿淋淋的衣物进去后不久便都干了。但谢怜那身女装异常惹眼,他还是向花城借了一套衣服,换了身干净的白衣。之后二人出去,走出老远,居然也还能听到那胎灵的啼哭声,一声声喊着“娘”,可见其顽强。不过,鬼市里原本就到处都是鬼哭狼嚎,这哭声湮没其中,就一点儿也不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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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精明点的鬼都去捂那些嚷嚷起来的鬼的嘴了,然而,花城肯定听到了。谢怜则抬眼望去,只见花城挑起一边眉,正目光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不举”二字和他联系起来是什么意思。那原本是谢怜上次遇到女鬼缠身时随口扯的一句托词,当时也是被群鬼围观嘲笑,但他就能泰然自若以对。现下给捅到花城面前来,他却是没法儿忍了,窘得恨不能一口粥把自己呛晕过去,道:“我……”
花城似乎在很有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但这事能怎么说?难道还一脸认真地辩解自己没有不举?
谢怜只好道:“……我饱了。”
他也的确是饱了,说完便起了身,匆匆出了摊子。身后群鬼捧着一堆精心准备的特色小吃嚎叫不止:“大、大人!您还吃吗!”
花城也追了上去,抽空回了个头,再次道:“滚!”
群鬼连忙再次滚了。谢怜在前面胡乱走了一阵,见没鬼再跟上来,放缓了步子等花城。少顷,花城负手走上前来,一本正经地道:“我竟不知哥哥还有这等隐疾。”
谢怜立刻道:“没有!”
又无奈道:“……三郎。”
花城点头,道:“好。三郎明白了。不会再说了。”
他一副状似很乖很听话的模样,却假得十分明显,谢怜道:“你真是好没诚意。”
花城笑道:“我发誓,上天入地你再找不到一个比我更有诚意的了。”
听到这熟悉的对答,谢怜也笑了。
须臾,他认真地道:“三郎,你知道千灯观在哪里么?”
这个问题,他心中其实隐约已有答案。然而, 花城的反应, 却和他预想的大不一样。
默然片刻, 花城忽然道:“抱歉。”
谢怜不解:“什么?”
他原本觉得,如果“千灯观”不是什么乌龙,那么最有可能和它有关系的,也只有花城一人了。但无论他的猜测对不对,花城都没有说抱歉的理由。花城不答,只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往前走,谢怜依他而行。二人走了一阵,一转角,蓦地视线豁然开朗,一座灵光流转的宫观,静静呈现于谢怜眼前。
一瞬间, 他的呼吸都凝滞了。
四面八方都是乌黑与赤红交错的鬼域风光,而在这包围之中,那宫观美轮美奂,千灯璨璨, 宛如仙境。
这样一座以光明和辉煌为基的宫观,却是坐落在一个龙蛇混杂、群魔乱舞的鬼市里, 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令人震撼。入眼的一刹那,就会在脑海中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好半晌,谢怜才道:“……这是……”
二人站在这宫观之前, 均是仰望。花城也微微扬首,道:“前几日中秋节至,想着哥哥在上天庭大概也要参加他们每年那个无聊的游戏,就弄了这个地方,给哥哥赴宴之时找点乐子,解解闷。”
“……”
他“解闷”的方式,未免令人瞠目。为了给谢怜“找点乐子”,就弄了个观出来,还升了三千盏祈福长明灯!
花城微微低头,整了整袖口,又道:“原不想教你知道的,因为是我擅自布置的,把哥哥的观建在我这一堆乱七八糟的地方里,哥哥莫要见怪才好。”
谢怜立即摇头。花城居然还觉得给他添了麻烦,所以不想让他知道,他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到这一步,再道多谢可就太无力了,于是,谢怜定了心神,深吸一口气,专心欣赏起这座“千灯观”,须臾,侧首道:“这座宫观奇丽恢弘,巧夺天工,非数日之工可成,三郎不会是近日才建的吧?”
花城笑道:“自然不是。哥哥看的不错,这地方是很早就建成了的,苦于没法派上用场,所以一直藏着,我也从没放别人进来过。可要多谢哥哥让它终于找到了用途,这才得见天日了。”
闻言,谢怜竟是略略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早就建成了,但一直没派上用场,想来最初应该是要做别的用处的,眼下是顺手拿来用的。不然若花城真是特地给他建了一座宫观,他就要更加不安了。当然,依花城的性子,也很有可能纯粹只是为了建着好玩儿的。虽然谢怜十分好奇原本花城建这样一座与鬼市有天壤之别的建筑是打算做什么用的,但仍按捺住了询问的冲动。问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习惯,谁知道什么时候便问到不该问的了呢?
花城道:“进去看看?”
谢怜欣然道:“当然。”
二人并肩,缓缓行入宫中,在玉石铺地上漫步。四下参观,这观内开阔明朗,却没有神像,也没有信徒用以跪拜的蒲团。花城道:“匆匆落成,草率不周之处颇多,哥哥海涵。”
谢怜莞尔:“并不。我觉得很好,非常好。没有神像和蒲团正好,一直都不要有是最好。不过,为何连牌匾都没有?”
此问绝非责问,只是观内有几处玉石花卉铺地上都精心雕了“千灯观”字样的暗纹,担着门面的匾额却没有挂上,自然不会是因为仓促,所以他才好奇询问。花城笑道:“没法子。我这里可没什么会写字的人,你看方才那群,能识字就不错了。哥哥可有什么喜欢的书法大家?我去给你请来写这牌子,或者,我以为最好的法子,哥哥自己来写一幅,挂在这千灯观上。那是再妙不过。”
说着,他一指大殿供台。那玉案极长极宽,其上井井有条地布置着些供物和一只香鼎,还设有笔墨纸砚,书香清逸。二人走上前去,谢怜道:“那不如,就请三郎来帮我写吧。”
闻言,花城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道:“我?”
谢怜道:“嗯。”
花城指指自己,道:“真要我写?”
谢怜有所觉察,问道:“三郎可有何为难之处?”
花城挑起一边眉,道:“为难之处倒是没有,只不过……”
见谢怜一直等他回答,他负起了手,似乎有点无奈地道:“好吧。只不过,我写的不好。”
这倒是奇了。谢怜当真没法想象,花城会有什么事做的不好,微笑道:“哦?是吗,写一个来看看?”
花城又问了一遍:“真要我写?”
谢怜取了几张白纸,整整齐齐铺在玉案上,悉心亲手抚平,又挑了一支合眼的紫毫,送到他手里,道:“来。”
见他什么都准备好了,花城道:“行吧。但是,不许笑。”
谢怜点头:“那是自然。”
于是,花城便接了笔,一本正经地写了起来。谢怜在一旁瞧着,越是看,脸色越是变幻莫测。
他是真的很想忍住,但还是没能做到。花城一边在纸上狂涂瞎写,一边语气带点儿警告、带点儿玩笑地道:“哥哥。”
谢怜立即正色,道:“我的错。”
他也不想的,但是他有什么办法。花城的字,实在是太好笑了!!
谢怜辛辛苦苦认了好半天才勉强辨出了“沧海”“水”“巫山”“云”几个鬼画符,猜测他应当是写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谢怜看着这两句用比狗爬还狗爬的字迹写出来的诗句,拿出凌柒的信笺,对比一下,为难道:“这差距……”
也太大了吧!简直是天壤地别。
凌柒的字洒脱豪放,看起来随便,却写得极为漂亮,并不端正,但与那些端正楷书比起来,竟是令人赏心悦目,反而觉得那些端正字体实是枯燥无味。
而花城……即便是谢怜见过的最癫的狂草,也没他半分狂野,这狂野中还夹杂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歪风邪气,恐怕要刮得书法大家们白眼直翻昏死过去。
虽然与凌柒接触不多,但在之前几次见面,谢怜有留意过花城和凌柒之间的言行,谢怜发现,他们兄妹二人的言行举止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比如挑眉这个动作,不管是感到有趣新奇,还是遇到意料之外的事,这个动作都是他们下意识做出来的,而且他们都是单边挑眉;再比如衣着上都是红衣黑靴,一个使刀一个用剑,且他们的武器都有灵识,再加上他们的身高本就所差无几,样貌又像是一个模子立刻出来的。若是两人用本相穿同样的衣服,做同样的事情,还真是难以区分出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