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似的背影前,是爪印形状的银色反射出陈奕恒不停抬手擦掉的眼泪。
陈奕恒死死咬着下唇,用力到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哽咽和呜咽死死堵在喉咙深处。
他不敢哭出声,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不敢泄露,仿佛任何一点声响都会击碎他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冰冷外壳。
走廊昏暗的光线掠过他湿润的脸颊,偶尔照亮那上面蜿蜒的、不断新增的水痕。
他不停地、近乎粗暴地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擦掉不断涌出的眼泪,动作仓促而狼狈,那袖口早已浸湿,变得冰凉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不敢停下脚步,仿佛只要稍一停顿,身后左奇函的质问,以及那练习室里隐约的哭泣声就会将他彻底淹没、吞噬。
他更不敢回头,不敢去看左奇函脸上可能有的愤怒和失望,更不敢去想象那扇紧闭的门后,哥哥此刻是怎样的情形。
是蜷缩在角落?是泪流满面?还是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破碎的迷茫和受伤?
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想象,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绵长而窒息的剧痛,比任何明确的伤害都更让他难以承受。
陈奕恒拼命地向前跑,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粗重的喘息声和血液奔流的嗡鸣。
他渴望用这些声音努力盖过可能从身后传来的任何一点呼唤或声响,但还是不断地回响到裴屿桉的那句“我好委屈”。
那个带着浓重哭腔的、委屈到极致的声音,还是无比清晰地、反复地在他耳边回荡。
“我好委屈。”
“我真的真的不理解。”
“我不明白。”
“到底为什么啊…”
裴屿桉的声音,一声声,一遍遍,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比任何实质的追赶都更让他无处可逃。
终于,在一个无人的、堆放杂物的转角尽头,体力与情绪的双重透支达到了极限。
陈奕恒的脚步一个踉跄,身体失去平衡,猛地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撞击的闷痛传来,他却仿佛感觉不到。
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终于耗尽,他顺着墙壁,脱力般地、缓慢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
膝盖曲起,他将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那双早已湿透的、冰冷的袖子里。
一直死死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溢了出来,沉闷而绝望,在空无一人的角落低低地回荡。
他躲在这个无人发现的、昏暗的角落,承担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和仿佛要将他撕裂的矛盾。
他没有办法。
他做错了事。
一个无法挽回、无法弥补的错误。
陈奕恒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他做错的那件事,在未来某个时刻,一定会像一颗埋藏好的炸弹,轰然引爆。
即使他现在立刻改正,立刻忏悔,但错了就是错了,痕迹已经留下。
而这场爆炸的冲击波,绝不会只伤及他一人。
那些“识人不清”、“近墨者黑”的恶毒揣测和谩骂,会像肮脏的泥点,不可避免地溅射到与他关系最亲密、最毫无保留的裴屿桉身上。
这是他绝对无法忍受,也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既然如此,如果真的注定如此……那还不如,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由他亲手斩断这一切,拉开足够遥远的距离。
陈奕恒“哥哥。”
即使之后裴屿桉会恨他,会讨厌他,会觉得他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甚至从此以后再也不在乎他、当他是陌生人……那也没关系。
陈奕恒知道,裴屿桉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了。
从他刚进公司时懵懂不安,是裴屿桉主动用英语对话带着他融入群体,不让他受委屈、感到孤单。
到他偶尔闹小性子,是哥哥一次次包容安抚,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那点敏感的自尊心。
更有甚至,在公司隐晦提出需要“避嫌”时,也是哥哥毫不犹豫地拒绝,并且细心地拦下了所有可能传到他耳边的风声,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种种一切,已经够了。
他不应该,也绝不能,再将自己可能带来的祸患和污名,牵连到哥哥身上。
他跟不上裴屿桉越来越快的步伐,更不能让哥哥为了等他而慢下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推开他,让他走,让他毫无负累地、光芒万丈地走向那片更广阔的天地。
“陈奕恒,不要任性”,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像是进行一场残酷的自我催眠。
手指死死地、用力地拽着手腕处垂下的那个爪印手链,冰凉的金属硌得生疼,脸上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
最终呈现出的,却是一个比哭泣还要难看好几倍的、扭曲的表情。
他仰起头,靠着冰冷的墙壁,望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黑暗,仿佛能穿透层层阻隔,看到那个光芒万丈的舞台。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痛苦和不舍都压进心底最深处,只剩下最纯粹、最虔诚的祝愿,轻声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
陈奕恒“前程似锦。”
哥哥,你一定要前程似锦。
这句话,裴屿桉从未说过,那他来说。
他认真地看完了裴屿桉的每一个舞台。
裴屿桉没说过的话,他来说。
他认真地、一遍遍地看完了裴屿桉的每一个舞台,将那耀眼的身影刻在心里。
这句祝愿,是他唯一能给的、最沉默也最沉重的告别。
-
陈奕恒想笑着祝愿裴屿桉,但最后却比哭还难看。
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其他想说的了。
不是因为不愿,不是因为不敢。
只是比起那些,这句祝愿更重要一点。
自此以后,那些刻意避开的视线,那些生硬收回的、原本会自然搭上肩膀或揽过腰肢的手。
那些在人群中下意识寻找却又强迫自己迅速移开的目光,那些听到名字时心脏骤然紧缩又必须强装平静的瞬间。
……都成了日常反复上演的凌迟。
每一次下意识的靠近后又触电般的远离,带来的都是新一轮清晰的、细密的痛楚和心动。
他把自己放逐在冰冷的距离之外,看着他的哥哥依旧像太阳一样温暖着身边的人。
看着他和杨博文、和张桂源他们自然地说笑打闹,看着他在舞台上继续绽放无比耀眼的光芒。
那光芒依旧会灼痛他的眼睛,但陈奕恒只是沉默地注视,那份遥远的仰望和无法宣之于口的祝愿,连同所有的眼泪和委屈,一起咽下。
他选择了用最笨拙、最伤人也伤己的方式,去守护他心中最珍贵的存在。
即使被误解,即使被怨恨,即使从此形同陌路。
“哥哥,祝你前程似锦。”
——这是他的选择。
——自此以后,我们形同陌路。
-
——但,我喜欢你,哥哥。
——这是我的秘密,与你无关。
——“我喜欢你,裴屿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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