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丘明脑子一热,知道自己太唐突了,怎么能听到这个人名就下意识失态呢?随后不再激动,冷静地又坐下。
压制着心中的无数疑问,试探到:
“你是江谙?公子别说笑了。”
江谙没有理会他,暗暗的说道:
“自那天母亲收你为义子之后,没过多久你就又回到军营,开始练武征兵。军营事务嘈杂,新帝登基,各方更是蠢蠢欲动。你为了平定战事,每每母亲生日你都拒之不来,母亲深表遗憾…给你的信你也不曾回过。母亲性子善,却被旁人说收了个不孝子。但母亲从未理会他们,直到……”江谙哽咽了,“她过世那日也未曾见你一面,多少久啊,一晃八年,你如人间蒸发一样。翟丘明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啊,敢跟母亲玩消失术?”江谙说到最后竟失声说不出话来,不停的抽噎。
翟丘明惊了。
“我在想你小时候为了感激母亲偷偷跑去厨房给她做糕点,把火给点着了,幸亏我过去了,叫人扑灭,不然你就葬身火海了,我想想你小时候那么孝顺的一个孩子,竟一晃八年不肯回来见母亲,为什么?你不信我我左胳膊处的烧伤可还在啊…”
翟丘明心脏剧烈跳动,面前之人句句属实,但他却不敢认眼前的江谙了。
他有些激动,上前一把扼住他的胳膊,翻开衣袖一看,确实是如当年一样的烧伤。他知道自己有些冲动了。
“抱歉,失礼了……”
江谙没成想会在这里又逢故人,把手收回来,撇头看向别处,眼角划过泪痕。
“唉,现在换将军来抓我了…让我跟我母亲团聚吗?你也成了…皇舅的忠仆了?”
“你先等等,你儿时那么的意气风发,如今怎么变得…?”
“娘亲之死!事有蹊跷…我曾向父亲说过,但父亲说这是天意,天意难违,可这明摆着就是人祸…!”
“跟我说是谁!跟我说,我让他生不如死。”翟丘明上前晃了晃江谙的肩膀。
江谙摇摇头,冷冷的开口:
“在我死之前,我想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八年不回来,没有一点音讯?”
“我有回过母亲每一次生辰,我都独自骑马赶来…但要么是突如其来的军中事物,要么是皇上下旨,不让入京都,说战事混乱需驻守。生日小事国家大事,母亲的信我没有收到过,我不知道她给我写信了…”
江谙回头默默的看着他。
“义母临死之际,我也纵马不顾一切,要飞驰回京都,可京都正赶到,我却被一封圣旨压下…我无法抗军令。”
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两个字,却要说半天——皇帝。
“我知道你现在不信我,此番回京我也心生愧疚,若不是陛下召回,我也许一辈子遗憾边疆。”
“哼,翟将军年少有为,被皇帝看中应当成器。我与江湖盗窃有牵连,是我指使他们的,那就快杀了我吧…”
就有那么几个瞬间,江谙真的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了,即使遇到了他盼了八年的人。
“你先别说这些杀不杀的,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记得幼时的我曾经跟我说过,他的眼睛是我在世界上见过最好看的,他的眼睛是能穿透我心灵的刻骨铭心。翟丘明暗暗想到。
“那天从贵人街回来,不出一个月,我的双眼就这样了,一到黑夜若没有灯火,便如同瞎了一般。父亲却不管不问,一心将富商的女儿宋氏从妾室提为继室。”
“你是哪年去的那!”翟丘明突然想起来他做的那个奇怪的梦。
“反正不是贵人年去的!他们…他们都诅咒我!”江谙崩溃了,失声痛哭,手紧紧握拳,一使劲,左手又开始流血了,他双手又捂着脸,任由血迹沾到脸上。
暗红的血液钻进他的眸子里,他的世界再次变得血腥黯淡了。
翟丘明不敢想,不敢想公主之死的蹊跷,不敢想权贵利弊制衡的残酷,不敢想幼时惊艳他的少年,如今成了这副颓废模样,他不敢想,他在军营日夜牵挂思念的人,竟然活不过二十九岁了。
他多想再像小时候那样紧紧的抱一抱江谙啊。可他现在连碰一碰江谙,都没有勇气伸出手了。
他眉头紧皱,又问道:
“江斟…是宋氏的孩子吧?”
原来在树林中偷窥的人真是江府次子——江斟。
看江谙沉默,他心里也有了答案。
“是她做的吗?”
“我的事不用你管了,皇帝不要你来查盗窃分子案吗?现在幕后主使已经找到了,怎么还不送他归西啊?”
翟丘明忽的把桌子掀飞,拎着他的衣领拉上前。他实在看不下去江谙这副模样了。
“将军请别动怒,有事咱们好好说!”小奴仆站不住了,立马跪下来磕头。
他看着江谙的眼中尽显忧伤,眼球红丝蔓延,早已没了昔日那少年的意气风发反倒多了几分病态。
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不是滋味,抬手给他理了理作乱的发丝。
“江湖盗窃这一事,你是被迫的吧?”翟丘明问。
江谙声音发哑,早已以泪洗面,心中的愁苦绝望萧条,已经把他摧残。
“我曾笑自己,我在子时等太阳,越等越失望……还是模糊些好,就像我这双眼看不清现实。”
————
一别,八载。
六岁拜义母,十岁时又回兵营。
此过八年,公主在这期间与世长辞。
他却如人间蒸发般,杳无音讯。
在他18岁这年,又回到了京都。
————
翟丘明缓缓放开他,眼中情绪复杂,有哀怜,有同情,有自责。
“跟我回府,皇帝在京都给我建了座房子。”
江谙不得不恨他,他恨他没有在母亲临死之前赶来,让母亲死也不能得偿所愿。要不是他母亲生前的话,他早就与他母亲一同归去了。
“你好好活下去,即使这世道是个昏庸的乱世,你要相信这能被你改变的……我的谙儿。池镜回来时莫要怪他,他肯定也有难言之苦…你们一定要携手……”
“翟池镜你倒是杀了我啊!”江谙再也绷不住了,又逢故人,又提起当年之事。
“你够了,醒醒吧,你这样长公主在天之灵见了,怎会不伤心?她一定对你有很大的希望,你再这样颓废下去,会辜负了他的一片真心!”
江谙眼睛被泪水包围,他看不清眼前人了,他也不想这样,只是他的灯火已经熄灭很长时间了,他在黑夜中摸索,到头来,只抓了个空。
翟丘明起身,收起利剑。
“安顿安顿你家公子,我在门外等你们,江老爷那边我去传信,此事做罢,皇帝那边我会交代,让他跟我回将府。”
小奴仆扶着哭成泪人的江谙,满脸愁容。
“公子,翟将军他……”
“太阳来了,再不动身,就真的是自找苦吃了。盼他盼了八年,恨应当是有的,那是思念的苦化成的……”
——【皇宫】——
南椋帝王着一身龙袍,悠哉地倚着榻,听密子上前来报:
“启禀皇上,翟将军要带江谙回府了”
皇帝冷言相对:“随他吧,故人重逢难免忧心,反正到时他们都能去见我皇姐了。”
————
“将军可有马车?我们家公子不会骑马。”际烟扶着江谙出来,问道。
“犯人还挑上了?”
“我们家公子不是犯人,他是被迫的!”
“际烟,别闹了,你早些时候不是学过马术吗,你带着我。”
“不是公子,我哪敢啊,咱们家门客那老头教的我听他讲道理都要讲半天,说什么骑马啊。”际烟,扯扯江谙的衣袖,小声在他耳边嘟囔着。
“行了,磨磨唧唧的。”
“你说谁墨迹了?”
“你这奴婢胆子不小啊。敢死吗?”
“你不敢杀我,我们家主子可是…!”小奴仆没说完,翟丘明就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往旁边一推。
“是谁都没用,规矩就是规矩。”
际烟突然一愣,也不再说话了。他扶着江谙正上马,翟丘明突然过来一把就把江谙给抱了上去,随后自己坐在了江谙的后边。
“哎!你…干嘛!”
“你别动,好像跟你能看清楚似的,摔了我不管。”
“将军!”际烟又喊。
“你们家公子轻的很,我怕他与你这个小身板坐一块,不仅马压不住,自己反倒弹飞了。”翟丘明一边开玩笑似的对际烟喊,其胳膊一边跨过江谙的腰身,拿起了缰绳。
“哎不是!”
“行了,就这样吧”江谙面色发青,看起来十分难受。
“公子忍着些到了将军府,我再给您煎药。”他一看江谙这样,顿住了,不再说话。
翟丘明没有管他,忽的奏起缰绳,马儿突然飞奔。江谙还没反应过来,由于惯性,一下子就撞在了翟丘明坚硬的甲胄上,他本就受瘦弱,又穿的单薄,磕的他发痛。
小奴仆也独自上了一匹,他自认为比较好的马,可他毕竟是囫囵吞枣的粗学了马术,那马儿再好他也招架不住,反倒和其他士兵的马儿一块开始混乱。
“公子救救烟儿啊,我不怎么会骑马啊!”
————
“嘶…咳咳…咳。”江谙
就穿着一层薄薄的衣裳,外面披着个披肩,在寒风的刺杀下,他冻的浑身发抖。
“你怎么身子骨这么弱了?幼时见你,你还是能单手抓鱼的高手呢。”
“多少年了…总会变的将军。”江谙不停的在给冻红的双手哈气。
他完全没下意识扶着马儿,为什么?
因为但凡带他一同骑马的人,都会把他照顾的很好。池镜也不例外。
想来他又是许多年没有骑马了。
“我会补偿你的,会补偿公主的。”翟丘明的一席话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你补偿我做甚?母亲还要我与你一同携手呢…咳咳。”
“义母深谋远虑,总是为你我着想,你若不愿,我不强求你的。”
“可是将军,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咳咳…”
翟丘明像中了邪一样,又突然停下来,要让江谙好磕。
“折磨我呢?”
翟丘明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护着他:“想什么呢,你是我的万中之幸,补偿你还来不及呢。”说罢,又向身后招手:“来人,把我狐裘披衣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