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成五年的一月二十,神社的内庭积了雪。这么冷的天,我却被迫呆在室外听我哥鬼哭狼嚎。
对于他来说,这一天是最喜欢的明星奥黛丽·赫本逝世的日子。
对于我来说,这一天是和稀咲铁太那家伙的初遇。
虚岁四岁的我和刚满一岁的小铁的初遇。
2.
刚才还在嚎哭的哥哥一下子蹦了起来。
“今天神社不是不对外开放吗?完蛋完蛋我刚才哭的时候不会被听见了吧!”
谁都好,救救我年幼稚嫩的耳朵。
“前面有没有被听到不好说,哥哥你再大声嚷嚷,妈妈铁定要说你的。”
我看向从长廊另一端踱步过来的一行人。
其中一位女士似乎是是妈妈的熟人,两人走在前方相谈甚欢,稍落后些的男士怀里抱着一个裹地像个卤蛋似的婴儿,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地轻拍着怀里的小包袱。
穿着正装,许是来神社进行个人加持仪式的家庭。
“妈妈。”
我和哥哥移到边上规矩站好。
她朝我们点头示意,介绍起来的三位客人。
“这位是稀咲阿姨,是我以前在美国留学时结识的朋友。这位是阿姨的丈夫,你们称呼叔叔阿姨就好。”
按照妈妈的指示打好招呼,和一旁急不可耐想离开的哥哥不同,我的注意力停留在这里年龄最小的那位身上。
阿姨亲切地把我往那边揽并让叔叔弯腰,这下我终于看清了这个正在酣睡中的小家伙。
“这是我的男孩哦,名字叫铁太,小珈弥要摸摸看吗~”
什么嘛,摸摸看这种事,说得像是小猫小狗一样的感觉。心里这么想,可我还是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脸颊。
3.
这场私人的加持礼是为刚满周岁的稀咲铁太祈福所准备的。
主持的神官正是我们的爸爸,而坐落在东京足立区的这家神社就是我们的家族传承。
那时的我坐在主殿的廊檐上想着春天什么时候来。庭院的雪景虽然美丽却让怕冷的我有些苦手,春日时纷飞的雪花会变成浅粉的樱瓣,柔柔地落在我手上不似雪花触之即融。
当然,我更喜欢秋季的满庭红枫。耀眼的赤红是尚且年幼的我记忆里最深刻的颜色,正如我们家的发色一样温暖明亮。
外面实在是太静了,殿内的声响透过垂落的布帘清晰地传了出来,那是爸爸念起祝词的声音。
4.
我们家和稀咲家关系确实很好。
他们家明明在涩谷,和被戏称东京郊区的足立区相隔一个小时多的铁道路程,但小铁每到周末和假期都会到我们家住。
八岁前稀咲阿姨会开车送他过来,八岁后他就开始一个人过来了。
“都说了不要用那个称呼。”他头也不抬在看起来就很复杂的数学卷子上奋笔疾书,“还有、是我妈要求我来我才来的。”
我把已经写好的作业移到一边,从桌上的盘子里取出一片西瓜咬上一口。
“小铁~这有什么不好嘛,我们俩谁跟谁嚼嚼嚼,不觉得...嚼嚼嚼...这样叫才显得关系好?”
调侃的话语和咀嚼声搅到一块儿,让本就不悦的稀咲顺势翻了个白眼。
我嘿嘿笑。
屋外飘来的樱瓣大部分都积在窗沿上,有一片快要落地却正巧被拐过头的电风扇吹着又飘了一段,最后落在了小铁的脑袋上。
我探过身子伸手捻起它,小铁没预料到我的动作,被惊地往背后的书架靠去。
“!你别凑这么近——做什么?”
我朝他展示手中的花瓣。他顿了顿,扶正慌乱中歪了的眼镜,伏回桌子继续做起卷子来。
仿佛刚才发生的小插曲只是错觉。
侧身面向窗户,呼气,手中的花瓣乘着这股并不算有力的风飘落到窗沿的那一堆里去。
再转过头时,只见他正放下不知何时捏住耳尖的手。
5.
又是一年夏日。
这两年间发生的变化都没往好的方向走。
先说到我们家吧。千禧年的时候,大我十岁的哥哥遭遇了空难,83人死亡,他不幸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本来马上要大学毕业,然后回来继承家族的神社,却因为难料的意外变得尸骨无存。
父母刚开始还只是沉浸在悲痛的情绪中,虽然主持的事务都暂时交给了其他神职人员,但能明显感受到他们在努力摆脱消极。
渐渐的,我察觉到异样。
我们家神社历来供奉都是本国的传统神明,父母的身上的西洋风饰品却逐渐多了起来,不是普通的饰品,而是统一化的、看上去很诡异的符号元素。
表面上神社还是按部就班的面向前来参拜的普通人,但固定的休沐日里,来的人完全不像是神明的参拜者。这样的存在在后面的日子里逐渐扩大,新人员的面容总是带着令人不适的狂热......
我大抵已经明白了。
甚至到后来他们不再在我面前遮掩,拉着我也融入这暗地里的异化。
但这是错误的——
他们俨然成为了异教的组织者。每隔几月,将不同途径得来的他人尸体放在仪式的桌台上,企图以此来完成借尸还魂。
6.
‘怎么可能有用’我发恨地想。
我是被迫的融入者,在这个环境里,既没有如同他人的追求,也没有如同他人那般的虚假幸福体会。
希望父母放弃这些的迫切最终转变为怨怼。
这些沉重的事物压着我透不过气,自己都自顾不暇,更何况关照到到他人的情况。
想着暂时去小铁家里躲个清净,没想到刚到他家门口就碰上了面。
“......小铁?”
这时候的铁太应该刚从私塾放课回家,但面前的人却衣着凌乱,一边的镜片丝网状破损,身上还有好几处大小不一的擦伤。
只看一眼就知道他肯定遭到了欺凌。
我拉住他的手,问道:“谁干的?”。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小铁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来过我家了,只是我苦于家里的情况,完全忘了这件事也没有去在意。
他没有回答我,用力地把手抽出来、与我擦身而过快步上了楼。
小铁的表情很冷淡。与以往对我的冷淡不同,这样的他像冬日般冷得不敢触及。
我内心不安起来。像是在做补救,几天内调查到了私下欺负铁太的几人,骗到偏僻的角落狠狠揍了他们一顿。
拍下这几人鼻青脸肿跪低求饶的照片,洗出来和我的道歉信一起放在了他房间的书桌上。(因为两家的关系,我手里有稀咲家的钥匙,铁太也有我家的钥匙。)
「小铁对不起
这段时间我有很多事需要忙碌,没能及时发现你遭遇的事情,明明答应过阿姨要照顾你。
不用担心,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以后再也不敢来找你的麻烦,如果后面有什么事请一定告诉我。
珈弥 」
稀咲阿姨早在一年前就和叔叔离了婚,由于忙于经常需要外派的工作,稀咲家常常只有小铁一个人。
我希望这份补救可以维系好和他的关系,但之后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就连我发的消息也再也没有回复过。
7.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将就着过下去了。
直到这个月的某一天夜里,父母搬运了一具新的尸体拉上我开始准备起仅有三人和一具尸体在场的仪式。
不同于父母念完咒语后跪地祈祷的紧绷,我漫不经心地地打量起眼前的这具男性尸体。
青年模样,穿着很整齐,整体来看很难看出死因。但我注意到他的头部有缝合的痕迹,黑发没遮住的地方,那里稍微有些脱妆。
看来他原本已经被入殓师装扮过正要准备下葬。谁知道那家葬礼公司是个黑心的,从我父母手里收了好处,这才变成现在借尸还魂的这个尸。
我对此感到唾弃,唾弃这个环节里的所有参与者,包括我自己。
他的家人要是知道下葬在墓碑下的是空棺,对着哀悼怀念的对象根本不在安详之处沉眠,该有多痛苦啊。
桌台边摆放的蜡烛最后一根熄灭,这次也如前面的数次一样......
根本没有奇迹...发生?
哎...?
眼前的尸体猛然间坐了起来,身上放着的绸布缎滑落在地上。
第一时间我脑海里冒出的竟是各种僵尸片的场景,整个人愣住在原地。
一旁的父母又惊又喜,捂着嘴浑身颤抖着盯着他接下来的动作。像是认定了这就是已经还魂归来的儿子。
黑发尸体......不,黑发青年一脸茫然地看向我们。
“我不是......死了吗?这里是黄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