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好像一直在告别。有郑重其事拥抱后告别的，有不得已不辞而别的，也有像江爷爷这样，虽然告别，却知道不久后一定会再见。

走之前，江爷爷告诉许真鱼，边野他们以后每天上午都得去军区报到，如若有偷懒，她可以给他打电话举报。

这样一看，许真鱼似乎捏住了四个人的命脉嘛，但可惜的是，她对打小报告这件事并不太感兴趣。

回去的路上，长到可以容纳六七人的车里，岳泽连掏出一把钥匙。

那是江爷爷家的钥匙，江爷爷把钥匙托付给岳泽连，其实是要他们从许真鱼的家里搬出来。虽然他对岳泽连并没有明说，但岳泽连多聪明啊。

“要搬你们搬，反正我不搬。”林次羡无赖地说。

许真鱼坐在副驾驶上，不用特意去看，也能想象到他那一副神气得不能再神气的样子。

都逸文似乎因为他的话而有了某种底气，懒洋洋地附和道：“我也不搬。”

边野默不吭声，许真鱼静静地望着窗外，两个人好不默契，都试图将自己从这件事当中摘出来。

“真鱼，你什么想法？”岳泽连含着笑意的温柔嗓音飘过来。

许真鱼没什么想法，不知道说什么。搬与不搬，难道她就说了算了吗？

林次羡倒抢着答话：“钱都付了。再说，搬来搬去的，麻不麻烦？”

还没搬呢，就已经厌烦地抱怨起来。

“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决定吧。”许真鱼靠着窗，无精打采地回应岳泽连的话。

“那就少数服从多数。不搬。”

啊？不搬？

少数服从多数的话……意思是岳泽连也不想搬？

许真鱼睁了睁眼，疑惑了一阵，又倦怠地不想再思考了，于是重新闭目养神。

他们一行人回到家，车刚停下，成镇长跟踪一般地，也恰时出现了。

他送来许多吃的，生的熟的，零食水果……一切应有尽有。这豪迈的手笔，让许真鱼不由地瞥了瞥身边四个人，不过她心里并没什么鄙夷或不满。

成镇长是新来的镇长，不过即便是新来的，也比“许真鱼”来得早一些。他这个人身上虽然有些小缺点，不过无伤大雅。他此前对许真鱼也挺照顾的，大约全镇子都是他投喂的对象罢。

这样以后，他身上那些小缺点反而把他衬得更加可爱了。最近走了好多人，许真鱼不免感觉到心里空落落的。人与人之间绑定羁绊好似很难，但有时候又特别容易。

江爷爷离开后的第二天，四个人依旧规矩地早起，赶往军区参加训练。那时候许真鱼还在沉睡，幸好如此，不然她占领着偌大的房子，说不定又会觉得孤单。

毕竟当下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四个公子哥，已经来到这儿有一个月了。如果不仔细感觉，还真发现不了这一点。

中午他们回来后，虽然在军区里已经冲洗过身体，回家却还要再洗一遍澡，胡乱吃些东西，所有人就趴倒在床上。看起来训练的强度有点大呢……

许真鱼落座于一楼，睡饱了就精力充沛。她拿着妈妈李荔之没有完成的刺绣作品，琢磨着要不要下自己的拙劣之手。

结果余光睃到门口一个人走过，她的注意力就分散掉了。

等她出了门，定脚抬头看看这不大晴朗的天，再走过门前的庭院，到花墙往路上看，岳泽连的背影已经拉出去好远。

别人都在睡觉，怎么他偏不睡觉。

许真鱼心里思忖了一下，紧接着脚步就自己朝着岳泽连的方向跟去。

那是南小海的方向。

他在前面走，许真鱼在几十米外的后面跟。他们都走得很慢，连步伐也出奇的整齐。斜斜的海风吹过来，不知道前面在岳泽连身上拂过的那一束又会不会再降临至许真鱼的身边。

他们走过马路，走过栈桥，又走过海滩。许真鱼永远知道前面有一个岳泽连，岳泽连却永远不知道身后还有一个许真鱼。情况似乎就是这样。

南小海的海岸虽然不及北小海的长，但要把眼下这一段完全走完还是挺费劲的。

许真鱼平时一般都只在附近的区域活动，很少往一侧绵延的边际去走。但岳泽连似乎铁了心，要一直走到尽头才能罢休。

渐渐地，许真鱼终于注意到了那座红色的塔。

这里的塔就这么一个，孤零零的，显得很寂寥。漂亮程度也是和北小海那边的塔比不了的。

眼看着岳泽连离塔越来越近，许真鱼才明白他是要登塔。

第一脚踩上去的那一下，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许真鱼仿佛都能听到“铛铛”的声音。因为塔的蜿蜒而上的楼梯看起来就像是废铁做的，薄薄的一片，红色的油漆掩盖掉它内里的腐朽，却仍旧弄得登塔的人战战兢兢。只有台阶板上那些为了防滑而密集凸起的小疙瘩们能带来一丝慰藉。

许真鱼上去过一回，后来就再也没有上去过。

一旦上去了，她看似高高在上，却只有一种被蓝黎岛抛弃的感觉。岳泽连怎么有兴致来爬塔呢。许真鱼搞不懂，但步子依旧没有停。

到了塔下，她犹疑着停了。不知道岳泽连现在爬到了哪里？到塔顶了吗？

要不要上去看看呢？许真鱼心里问自己一句。实际上是白问，因为下一秒，她的手掌就贴上了把手，脚步也抬起来。

好久没来了，上去看看也无妨吧。

台阶是塔内塔外都有的，围着塔的周身绕两圈，就得进入塔内继续攀登。

爬楼梯蛮累的，许真鱼低着头，走得特别慢，要到那个进入塔身的洞口时，她喘口气，一抬头，这口气就只喘到一半。

因为岳泽连笑着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用那种洞察一切、了然于胸但又无比温柔的眼神。

什么啊？难道他早就发现自己跟着他了吗？许真鱼心里歇斯底里着，面上却不动声色。怎么可能呢。他们之间的距离说不上很远很远，但也没有特别近吧？而且，他明明从来都没有回头过。

许真鱼兀自思考着，眼睛却又被岳泽连胸口前面挂着的「小盒子」一样的东西吸引过去。那是一个黑色的口袋相机。

“你也来爬塔？”岳泽连盈盈地笑着，对许真鱼跟踪的事情绝口不提，似乎在给她台阶下。

为了不使双方尴尬，许真鱼很识趣，她来到岳泽连身边，手指勾了勾那个小相机，“有这种好东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岳泽连鼻腔里淡淡哼笑，“我们先上去吧。”

塔看着就高，爬上去怪费劲。但许真鱼好歹是爬一会儿歇一会儿地坚持住了。

这次上来，竟然没有那种被蓝黎岛抛在空中扔弃的感觉，反而胸口沉闷的呼吸顷刻之间被释放出来，紧接着便身轻如燕。许真鱼扶着扶栏，侧头看了看岳泽连，他慢慢地站到了她的身边。

“你怎么想起来这儿了？”许真鱼问他。

“散心。”

“散心？”许真鱼忽然想起他订婚的事，观察了他一眼，又问，“你不开心吗？”

岳泽连温润的眼睛里漾起平静的笑意，好听的嗓音反问着：“谁规定只有不开心才能散心了？”

“也是。”许真鱼点头。

两个人就此沉默，蓝灰色的天空和大海，一动一静，像一只被拍扁了的水母，充当起这个世界的一面墙纸。然而许真鱼就对着这一面墙纸看呆，她手托下巴，沉浸进去。

岳泽连却忽然问：“我订婚的话，你要不要来？”

“啊？”“开个玩笑。”

“……”

岳泽连始终保持着若有似无的微笑，温和的、淡漠的，有时候还有种魅惑在里面，却没有林次羡的那种自负张扬，不会带给人压力。

许真鱼读不懂他的笑，但他笑起来着实好看。正因为如此，她有点不敢看他了。

“好像又要下雨了。”

许真鱼感觉到脸上似乎有雨点袭来，于是把另一只闲置的手伸出去探询。

好像是她的错觉。

但许真鱼明明说的是雨，岳泽连却无端扯到冬天的雪。

“冬天这里是什么样子的？会下雪吗？”

这回许真鱼支支吾吾了，她是春天来的，还没在这里过过冬天呢。

“不知道诶……我是说，这里好像很少下雪？”许真鱼装得漫不经心。

岳泽连没发现，顾自说着自己的话：“真不打算去首都玩玩儿？下了雪的首都可是非常漂亮的。”

他牵着嘴角和许真鱼对视，仿佛要在她脑子里植入某种信念。

为什么大家都希望她去首都呢。江爷爷是这样，岳泽连也是这样。可惜许真鱼只想在蓝黎岛待到死。

平平淡淡才是真啊。

许真鱼呼吸着最为新鲜的空气，四肢和脑袋全部变得更为通透轻盈，她踩上脚下的一个栏杠，长长的头发以凌乱而不失美感的形式向后飘扬，声音也跟着愉悦起来：“那到时候首都会很冷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更不能离开蓝黎岛了。因为我一定会大睡特睡，也许整个一天都醒不过来，就像北极熊在冬眠。”她煞有其事地说。

岳泽连没有回应，用轻柔的力气把她往后面拉了拉。这种帮她规避着可能的危险的细心，这种关照，以及这种被保护感……让许真鱼内心立即升起一股巨大的依恋。

在岳泽连面前，她就变成了需要照顾的小朋友。可是面对都逸文的时候，她明明成熟而稳重吧？最奇怪的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许真鱼竟然意外地都很喜欢。

简直矛盾至极。

她看了一眼岳泽连，眼神很快移开，有些心虚的样子惹得岳泽连暗暗偷笑。

见许真鱼盯着他胸前的相机看，他就取下来递到她手里，“拿过相机吗？”

“没有。”许真鱼不假思索。

但她接过来后，眼睛就对上取景框的位置了，只是食指按的地方不对，岳泽连帮她调整，“拍照按这里。录像在这儿。”许真鱼得了要领后，就狠狠糟蹋起这个相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胡乱拍着。她哪懂什么构图啊色彩啊，她就是图个乐呵。

岳泽连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嘴角的笑容没有下去过。

最后她拍完了景色，实在没什么可拍的了，就把取景框对准了面前的岳泽连。他倾身过来帮她调整了一下焦距，框里的画面一下子就和谐很多。

只是岳泽连俯身的那一下，弄得许真鱼一百年速度不变的平静的心脏咚咚咚起伏了一下。

她按了录像，不看取景框了，低着头看相机屏幕。

相机里也长这么好看，许真鱼无声地鼻子哼哼。

后来她想把他身后的海多拍进去一点，就不自觉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围栏最里侧，她的背抵在上面。

其实挺安全的，她也没有往后仰，但屏幕里的岳泽连朝她奔过来了。

腰部忽然一紧，许真鱼撞到岳泽连的怀里，手上无辜的相机差点被她甩飞出去。

一场没有办法计时的对视开始，时间丧失了准确的存在感。

许真鱼闻到清凉的风，里面裹着岳泽连身上清雅的茶香。他的眼睛在长长的碎刘海下面隐隐闪光，让许真鱼想起晴朗天气里海面因日光照射闪出的粼粼星点。比围在月亮身边的星光璀璨动人一百倍。

她把岳泽连身上的温度和气息掠夺过来，手心开始冒汗。

身后有栏杆，身前有个人。这怎么不能算是一个死胡同。

许真鱼颤了颤眼睫毛，语气还算镇定，“你干嘛一直看我……”

岳泽连被她的反应逗笑，从容地说：“那是因为，你一直没从我怀里逃开。”

“那是因为你一直没放开我。”许真鱼冷淡地说，然后推开了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

其实他说的也不错。如果是林次羡的话，她早就跳开了吧。

许真鱼捧好相机，迟疑了一下又推到岳泽连手里，“不玩了。”

她重新站回刚刚的位置，手掌紧紧握在栏杆上。四面八方看了一圈，她忽然在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白沙滩上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

“边野？”她轻声说了一句。

旁边正拿着相机给她录像的岳泽连，整个人不自然地顿了一下。

037 你干嘛一直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