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肆起,庄青落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尸骨,漫不经心地抽出尸骨中那根梅花枝,她抬眼极目而望,高大的牌坊上,红绸半掩着一具尸体。
那是个血肉模糊的姑娘,半绾的长发上和着血迹,她似乎还活着,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庄青落。
庄青落猝不及防对上女子的视线,她不禁后退一步,脑中似有万根针扎过,疼得她也想像扶祯那样蹲下身捂住脑袋。
可她若此时就退了,今日谁也出不去。
庄青落握紧手中梅枝,强忍着不适将其掷出,梅枝穿过女子心脏的瞬间,凄厉的哭声响彻长街,庄青落收回梅枝,回头恰见扶祯端立身后。
“醒了?”她问。
扶祯点点头,平日里那双清明的眸子有些灰暗,似是一层层迷雾在其中氤氲。庄青落微微蹙眉,紧盯着扶祯,生怕对方再出什么茬子,比如……突然长出指甲给她划拉一下。
哭声未止,扶祯顿时落下泪来,他张开手臂抱住庄青落,声音像是蒙上一层厚重的布,闷闷地有些不太清晰。
“卿卿!”
庄青落沉默,平静地推开扶祯。
“你认错人了。”庄青落说着转过身去,循着哭声源头走去。
卿卿此词,一则是对心上人的爱称,二则是某人的闺名小字。很显然,庄青落跟这两种情况都沾不上边。
路过被缚住的姑娘时,庄青落垂下眸子瞧了一眼,她透过那凌乱的发丝,看见的是一张与她高度相似的脸。
脑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庄青落蹲下身来,用梅枝挑起对方衣袖,露出一只染上鲜血的玉镯。
庄青落犹豫片刻,伸手取下镯子擦了擦,雪白的镯子中散着一缕杂色,在匠人精心雕琢后,那杂色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有意思!”
庄青落感概一句,起身望向扶祯,却见对方半跪在地上,颤抖的手去拂姑娘遮脸的长发。
“别碰!”庄青落扼住扶祯伸出的手,蹲下身坦然迎上对方愤恨的目光,“这可不是你的卿卿,小心她变鬼抓你!”
这姑娘仿的是她,高悬于廊坊上也是模拟她的死法,她这才想起来那段被封印的往事。
二十万年前,人界最大的国度便是古初,“古初”这个叫法是后人赋予的,一个“古”字,形容它的年代久远,而“初”则是国号。当时的人们更习惯于叫它“扶初”,“扶”是国姓。
那是玄德二十三年的除夕,庄青落那时候还叫庄宁安,是当朝国师独女,是年少有为,恃才傲物的天下文章第一人,同时,也是继后人选。
那时候的人们从来不关心,一个年近古稀的皇帝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到底配不配,他们只知道,小姑娘乃是天命凰女,能够保佑他们的明君长命百岁。
宫门自古寂寞,庄青落那时候的唯一消遣便是和太子竹马下棋赌书,那时候四周总有很多宫人,他们的心思只能憋在心中,故作开心地隔着身份的鸿沟对望。
她本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的时候,刚刚上任的天道找上她,要她承受着世间部分恶力。她当时是不同意的,她对这个国家并没有多少感情,更多的是失望,她不想替这些人去背不属于她的恶果。
可天道说要建设一个安宁稳定,永无战争的六界,而她作为共建者,当享无边荣耀,无上权利,无尽寿命。
她心动了,尝试着吸收了一点恶力,她有些控制不住,阴晴不定,时常疯癫,大家都说继后疯了,皇帝也将她幽禁了起来。这期间,太子似乎也被皇帝关起来了。
庄青落并没去关注太子犯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她回不去了,说她温良贤淑,知书达理的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说她嗜血病娇,残忍暴虐的人。
她受不了了,听话本子上说阴邪之物最怕天雷,所以她用恶力引天雷妄图劈死自己。
凤仪宫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她也在火里滚了三天三夜,感受着皮肤被烧红烧烂,而后又慢慢自愈,自愈后后烧坏。
疼痛盘旋在她的世界,直到大火熄灭,宫人小心翼翼地走去宫殿,发现了焦炭下完好无损的她。
不知是谁先说皇后是个妖孽,是魔头的,庄青落有心思去听外界声音时,人们已经高喊着要让国师处死她。
让她爹处死她?
庄青落坐在宫门前笑出了声,倒不是不屑,而是自嘲。她很清楚她爹的为人,他爹为了前途和地位,是真的能亲手处死女儿。
他们留了处以凌迟的她一命,而后将她吊上廊坊,庄青落不由落下泪来,泪水氤氲而模糊不清的视野里,他好像看见了大军攻破上京城,披着战甲的太子从她身下驰骋而过,上京城彻底乱了。
天还没黑,太子自刎殿前,被人卷了草席丢去了乱葬岗。
天家父子向来如此吗?只可惜了那般耀眼的太子。
庄青落哂笑,她身上的伤早就自愈了,如今被吊着,除了难受些之外,根本不足以杀死她。她有些绝望,第一次喊了那个“罪魁祸首”。
“江颂涧……”
话落,那个玄衣女子出现在她面前,对方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雌雄莫辨,堪称俊朗的脸。
“上世界出了些事,对不起。”
有些冰凉的手指抚上庄青落的脸颊,庄青落闭着眼不去看她。
“你恨我?”江颂涧小心翼翼地问。
庄青落沉默半晌,摇摇头开口否认:“又不是你逼着我吸收的。”
“你接下来想去哪?恶力的事我会另找他人的。”江颂涧又问。
“天下大乱,人心不古。世间受到摧残的又岂止我一人?”庄青落苦笑,扭头望皇宫望去,“我也是和恶力打过交道的,我知道该怎么压制他了,您又何必去为难他人?”
街上的百姓依旧穿行,他们似乎看不见江颂涧,一群人围着廊坊对着庄青落指指点点,江颂涧随手布下一个消音阵,看着庄青落半晌没说话。
庄青落见对方不主动开口,便也自顾自的说着:“她们总说女子生来弱势,当安于男子庇护之下,相夫教子,坚守贞洁。可我不服!”
“我花二十年成为天下文章第一,我想入朝堂与那些人争个高下,奈何皇权独断,世人迷信,我只能栖身后宫独唱悲歌。如今,我想花个上千年,乃至上万年,向他们证明,女子也可以救世,成为云端之上真正的救世主!”
话罢,江颂涧展颜一笑:“我以为你想要去陪你的爱人,到底是我狭隘了。”
庄青落闻言,再次回头望向皇宫,恰见其上云开雾散,金光好不吝啬地洒下,一排排仙鹤盘旋其中。
江颂涧解释说,太子有才有德,神尊怜他,特予他飞升。
而下面的百姓交流一会,得出太子该杀的结论,可若不是太子,人界哪有如今的地位?
“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庄青落被吊得难受。
江颂涧沉吟一阵后开口:“我用灵力给你重新捏了个肉身,你这具身体若是不死,他们能自己把自己吓死。”
是以,天道的利剑插进庄青落心脏,也正如现在,庄青落的梅花枝插进幻像人的心脏。
此后,六界划了明确的界限,一切归于安定。
“想什么呢?”扶祯反应过来这是幻境,顿时往后跳了一步,生怕地上的姑娘变鬼抓他。
“一些往事,”庄青落扭头望向扶祯,开口问道,“你是古初太子?”
扶祯点点头,有些不解地望向庄青落:“你认识我?”
“不认识。”
庄青落矢口否认,他并不想让扶祯记起来她是谁,也不需要扶祯记起来她的身份。
吸收恶力后,她阴差阳错在所有人记忆里消失了,她明白扶祯若是要记起她,必然要从新经历古初之事。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她不需要扶祯没苦硬吃。
说完这话,庄青落循着哭声往前走去,扶祯落后半步跟在她身后。随着逐渐靠近,哭声更加凄厉,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少年人的啜泣。
绕过屋舍,入目便是一把长刀与一只香囊,刀柄上坐着一个毛笔高的少年,银发白衣,低着脑袋啜泣,而那香囊上趴着一个稍矮些的的女孩子,哭声颇似女鬼,正是凄厉哭声的源头。
应该是他们破了心魔,幻像也随之碎了,这丫头的哭声才传入二人耳中。
如果庄青落没记错,着香囊是她送给扶祯的,而那长刀是扶祯自己的武器。
他就说扶祯一个二十万年的神怎么连件像样的武器都拿不出来,合着是被人放着压阵了。
庄青落刚想笑,骤然发现了疑点,她扭头望向扶祯,极为认真地问道:“你的刀怎么会在这?”
“不知道啊,被人打下神界的时候就没了。”
“……你厉害。”庄青落无话可说,毕竟对方是真的菜。
好好一个神,都算是上古时期的神了,接了一个新人的切磋申请,硬生生被捅碎了灵根,回不去神界,武器还被人拿了。
庄青落试图擦拭脑海里那个少年的模样,发现自己越抹越黑,想到对方好多黑历史后果断放弃。
果然啊,青梅竹马间,年龄大点的那个,注定会知道对方更对的黑历史,且随着情谊,越来越清晰。
不对!
她的香囊也有器灵这是好事,但怎么哭成这样……她当年也没变厉鬼啊!?
除非,扶祯就是这么以为了,潜意识里带偏了香囊。
庄青落扶额差点晕过去。
从小,扶祯就是这样,有点阴招全使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