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四年八月癸巳,神武将西伐,自邺会兵于晋阳。”
“九月,神武围玉壁以挑西师,不敢应。”
“顿军五旬,城不拔,死者七万人,聚为一冢。”
…………
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只是一味的走着,尽管腿上的刀伤越来越疼了,但我必须坚持走下去,因为我知道一旦停下就是死。
他们在追我们,我们不能停下。
昨夜西贼踏营,弟兄们全乱了!西贼的骑兵挥舞着马刀横冲直撞,三百人的辎重营全完了!我腿上挨了西贼的一刀,趁乱抢了营中鲜卑老卒的马才跑了出来,那个来自怀朔镇的老家伙念叨了半辈子的草原,现在看来是永远回不去了。而现在,那匹带我逃出生天的马儿早已栽倒在黄土高坡的一个低坎下,它昨夜便受了箭伤。现在,身着一身残甲的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柄生了锈的环首刀充作拐杖,扶着我一一步一步的朝东走着。
高王终于舍弃了那座埋葬了不少兄弟的玉璧城,大军班师了。但二十万大军已折七万,而十三万大军要整军东归谈何容易,西贼也绝不会轻易放我们所有人回去,我所在的辎重营便受了西贼的夜袭。一夜之间,那座我待了三年的辎重营便不复存在了。
我部本就在后军,也许只要继续向东走,就能重新找到东归的大军了。这是我现在唯一的想法了,只要不断向东,我就能活下去。
深冬的北方已经很冷了,劲风裹着雪花为这个战乱的世界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轻纱,笼盖住了那些残破的尸骸,但铁锈的血腥气依旧存在,我不知道它来自于路边横死的尸体,还是源于我那条该死的伤腿。
忽然,一道劲风从我脑后响起,那绝不是冬天凛冽的寒风,那是该死的马刀的风声!坏了,我暗道不妙,身体却早已经下意识的趴下,多年的活命经验总是有些用处的。
西贼的骑兵还是追上来了吗?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里结束吧。
“哈哈哈,这小子倒是机灵。”一阵马蹄声响起,夹杂着粗声粗气的大笑。
面对这样凶险的情形,我绝不敢贸然的站起来,只是抬头悄悄望向四周。那偷袭的骑兵早已纵马向前,与他同行的四五个骑兵懒散的围在四周,都只是笑,似是拿定了我一个残兵绝没有逃脱的可能。
我赶忙爬起身来。抓起环首刀,现在,我跟被群猫捉住的老鼠没什么两样,但我也绝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把自己的脑袋交出去。
“狗西贼,要杀便杀,老子的刀也不是吃素的。”
听到这话,周围骑兵的笑声反而越发刺耳了,那为首的胡人带着凶狠的笑:“什么西贼,老子是侯将军的部曲,大军班师,老子奉命后援,正猎了几颗人头回去。”那胡人围着我骑马缓缓踱步,眼神不断打量着我。
侯将军的部曲?看来他们是侯景的人了,可侯景不是在南路吗?他的部曲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就算他们不是西贼,但这也不是什么多好的消息,侯景的属下和西贼没什么不同,那几个骑兵马鞍旁都悬着人头,男男女女都有,这恐怕不是什么西贼,是周边的百姓吧?就从刚刚那记凶狠的横劈来看,我这颗人头他们也想要。
但还是活下去吧,活下去总是好的。
“什么侯将军的部曲,侯将军经略河南谁人不知,你们说是侯将军部曲,倒是可笑。”我一边说,一边缓缓向山壁那边挪去,我必须尽可能的将后背靠在山壁上,这既能支撑我此时别倒下,也能够使我少一面威胁。“老子是后军辎重营的军士,昨夜踏营,怕是你们的手笔吧?要动手就尽快,老子的刀也不吃素。”
“后军辎重营的?倒是有趣。”那为首的胡人审视着我,接着说道,“侯将军是在河南不假,我等是侯将军部曲也不假。侯将军临行前差我等到高王帐下听用,是以到了这儿。”
“你们既是高王手下的人,那大军现在到哪儿了?”
“注意你的话,小子。”那胡人不耐烦的叫道。同时,周围那几个胡骑应声一拥而上,围的越发紧了。那为首的胡人打量我的眼神从未停下,他马鞍旁悬着的人头是最多的,那些可怜的人头随着胡人每一次策马而东摇西晃,晃晃悠悠的竟让我无端想起了将军马刀上的悬配。他抽出刀凶狠的瞪着我,缓缓策马向前,紧紧的围绕着我来回审视着,最近的时候我甚至能够感受到马鞍旁的人头擦过我的胸口,而那马头喷出的热气我也已经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被逼到死角的我只能靠着土壁,持刀狠狠的盯着那为首的胡骑。
不知过了许久,那人终于做出了下一步,他缓缓的将刀放在我的脖子上,而冻的麻木的我甚至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反抗,他冷冷的对我说道:“想求活吗?那就别着急送死,小子,我今天拿的人头够多了,你既然躲过了了我那一刀,我就不会出第二刀。”他用刀面拍着我的脖颈,而我却冻得甚至感受不到了刀的冰凉,“高王早已回了邺城,你既要活,便自己向东去吧,看你自己能走多远了,西贼的马队不敢过河太远,我们也不会往东去,我们要向南去。倒是可惜了你这颗好人头了”那胡人眼中的凶狠逐渐转为戏谑,随之收刀而去。
“走了!随那小子去吧。”
那人一声呼啸,周围胡骑顿时纵马而去,那些证明着功绩的人头随着马匹激烈的运动和胡人放纵的狂笑愈发上下高扬。幸运的是,他们终究没把我这颗人头拴到上面去。我倚靠着黄土壁,渐渐瘫软了下去。
可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坚定的走下去,待在道边冻僵不比死在西贼的刀下好多少,要么坚持走下去,要么死。
大军在玉璧城下盘桓数月,玉璧四周早已在双方角力下成了一片白地,千里无人烟,周围的百姓或死或逃,这一带游弋的多是像那伙骑兵一样拿着刀的人,不论是西贼还是我们,只要手上拿着刀,就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弱者。在这个世道下,活着是最大的幸运,也是最大的痛苦。
现在我虽拿着刀,情形却不比那些脆弱的百姓好多少。冬日强劲的朔风如刀刃般吹在我的脸上,我的那条伤腿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端的麻木。伤口渗出的血水已经凝结了,一种像肉酱般混浊凝滞的物质覆盖在我的伤口上。我心里很明白,再这样下去,我注定会冻死在这一片白色的世界里。
路过一个拐角,一具无头的尸体又映入了我的眼帘,在这个战场上,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尸体了,可它却给我带来了新的希望。那是一个鲜卑人的尸体,穿着鲜卑人常有的毛皮褶衣和皮靴,沾着血液的卷沿毡帽滚在一边,整个身体已经半埋在了雪里。
我不知道他是西贼还是高王的属下,而我这会儿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因为它此时才是我真正的救星。麻木的寒冷逼我扒下了它的衣服,而久违的暖意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我戴上了它的卷沿毡帽,帽子上血液的暖意告诉我他没死多久,或许他早就死了,只是脑袋上的血液最是滚烫,才使余温延续到了现在。
穿着这身鲜卑人的装束,我依旧拄着刀缓缓的向东走着。穿着这身鲜卑人的装束,我又不禁想起辎重营里那个可怜的老家伙来,不知道那个老家伙死了没有,不,那个老家伙肯定是死了。也许他的脑袋恐怕早已悬在西贼的马鞍旁了。我趁乱偷了他的马,在他死前,他估计会恨我吧?毕竟,即使那匹马已经和他一样老的没用了,但他依旧宝贵的不得了。平日里,那个老家伙总是和营中的其他鲜卑人不同,他和他的那匹老马一样,早就拿不起刀了,更别提纵马尽情的驰骋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烦人的喋喋不休:“我总有一天是要回家的,回北方去,回怀朔去,高王也拦不住我。”“洛阳的主子们喜欢佛爷,不管咱们的死活,咱们就拿刀来给他们看看。”“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就是跟着天柱大将军,用刀让那些曾经的主子到黄河去的那天。”种种种种,像这种烦人的疯话夹杂着半真半假的旧事,他总是说个不停。起初我刚遇到他时,我还挺喜欢听他讲些疯疯癫癫的旧事的,但相处的时间久了,听这个老东西千篇一律的故事就成了一种折磨了。
但现在看来,那个老东西活那么久,不管他多么烦人,他总算也是赚了。那老家伙离开怀朔镇在外面混了半辈子,跟过的主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最后,他还是没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故乡去。所幸他活的够久,他死亡的路上也并不孤单,至少还有那匹和他一样老的马儿陪着他。可现在,我又该孤独的死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风雪渐渐的停了,但寒意却愈发刺骨,我感觉身上的凉意愈发的深了。我明白,我是走不下去了,我找到一个避风的小土坡,像尸体般靠着土壁半躺着,这也是不错的结局吧?我暗自想着。腿上的伤口已经没有疼痛的感觉了,或者准确的说,我的两条小腿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也许我应该尝试睡过去,在睡梦中悄无声息的死去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典了吧。但生存的本能依旧在逼迫着我寻觅温暖,我弯起双腿,双臂蜷缩起来努力寻找仅有的一丝暖意。
但寒冷没有丝毫减退,而就在这如绞索般夺去我生命的寒意下,我竟也开始回望我这荒唐的一生来。我跟那个老家伙不同,老家伙离开怀朔镇后念叨了一辈子的草原,到最后却连鲜卑话都说不太清楚了,可他还是有自己的家乡的。可我呢?我甚至连自己真正的家乡在哪儿都不知道,按阿母的话说,我应该是在淮水边出生的,后来大军征南,我们一家便又被裹挟到了青州,在青州一个坞堡下做奴苟活,后来母亲也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病逝,那年我才12岁,我对青州这所谓的故乡也没有多大的感情,坞堡主也无非把我们这些奴婢视作畜生罢了。再后来,高王带人就食东夏,我又逃出坞堡跟了高王。之后我的人生便从来没有安定过一天。我杀过不少人,也见过不少人被杀。在这些日子里,我总是想:活着总是好的。因此我就像我手中的这柄残刀一样,残破不堪,但却依旧锋利。因为在这个世道,锋利才能活,你不为刀,那便只能成为被刀砍下的首级。
可现在呢?这柄残刀终究是锈了,现在的我,一个人孤独的躺在东归的路上,找不到一个我真正的归处。在营中我见过不少像那个老家伙一样的鲜卑人,他们却都有属于自己的归处,也许他们死后,他们的魂灵会回到他们心心念念的北方去;可我呢?我死后又该回到哪里去呢?淮南?青州?面对这个问题,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到这儿,我已经不敢接着再想下去了,而且现在的我怕是也没有想下去的时间了。我的双腿早就没了知觉,寒冷的绞索又给我带来了一种莫名的燥热,我扒下了身上的死人衣服,露出那残破的铁甲,直接躺在了寒冷的雪地上,痴痴的望着那飘雪的天空。
我握刀的右手也已没了知觉,也许我该放下这柄残破的锈刀,安安静静的迎接我渺小的死亡吧。
忽然,破风声在我耳边骤然响起。这是一个令我无比熟悉却又无比恐惧的声音。那是利箭划拨空气的声音,一名西贼的游骑竟已无声无息的摸到了我的身边,天知道他哪儿来的胆子敢追这么远!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那是一个恐怖的敌人,且不说马儿的冲锋、锋利的箭簇与那毡帽下冰冷的双眼。单是我现在虚弱的样子就绝不可能逃出生天。
既然上天不会让我安静的死去,那便接着拔刀吧,至少最后我依旧能够感受到我血液的温暖。
他之前的那一箭射空了,也许是对猎物的玩弄吧?我竭力站了起来,疯狂的大吼道:
“来吧!给我一个痛快!”
那骑兵没有接话,也没有发起冲锋,在他看来,我恐怕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他只是默默地搭弓上箭,瞄准了眼前疯狂的小卒。
随着有一声恐怖的破风声,利箭精准的命中了我那条残存的好腿。剧烈的疼痛迫使我要跪下来,但也同样使我清醒。我竭力用那柄残刀支撑住我的全身,准备迎接他下一次的攻击。
可那西贼似乎对我已经失去了兴趣,沉默着收起了弓箭,转而拿起了鞍旁的马刀,他的马儿也在不安的踱步。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一场结束一切的冲锋就要发起。
“啊!来吧!”我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我握刀的手从未感受到松动,在这一刻,所有的恐惧与求生的渴望都化作了最后的疯狂。
随着马刀闪过,世界在我眼中发生了翻转。
我看到了很多东西,既有飘雪的天空与红白交织的大地,也似乎看到了曾经安静的有些奢侈的生活。
而最后,我只看到了那拄着残刀,还没有倒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