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的云雾似乎总带着几分仙气,缭绕在七十二峰之间,将这座道家圣地笼罩得如诗如画。张三丰带着徒众踏过紫霄宫前的青石板时,檐角的铜铃正随着山风轻响,像是在迎接这位久别归来的宗师。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道袍,身形清癯却挺拔,目光扫过簇拥着的弟子们,宋远桥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俞莲舟眉宇间的沉稳更甚往昔,而在年轻一辈的弟子们眼中,满是孺慕与敬畏。
将众人安顿妥当后,张三丰回到了自己的静室。这间屋子陈设极简,一张木榻,一张石桌,墙上挂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古剑,正是伴随他多年的“真武剑”。他没有像年轻时那样动辄闭关数月,而是每日清晨在紫霄宫后的平台上打一遍太极,辰时便坐在三清殿前的银杏树下,看弟子们演练拳脚。武当正值多事之秋,山下的江湖风波未平,元廷的眼线时不时在山门外窥探,甚至有旁门左道觊觎武当秘籍,妄图趁虚而入。宋远桥几次欲请师父出山主持大局,都被张三丰摆手拦下:“你们执掌门户多年,该懂的分寸早已刻在心里。风雨来了,总得自己撑伞,师父替你们挡一辈子,武当的根就扎不深了。”
他虽不直接插手俗务,却总在不经意间点拨。见宋远桥因门派事务日渐焦虑,便在晨练时随口道:“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你看这太极,看似慢悠悠,实则每一招都藏着卸力的巧劲,越是急躁,越容易被人牵着走。”话落时,他手腕轻翻,恰好接住一片飘落的银杏叶,叶片在他掌心旋转三周,竟丝毫未损——这正是“一羽不能加”的力道,看似轻描淡写,却已将自然之力融入身法。
这期间,张三丰又纳了七位弟子,便是后世所称的“武当后七子”。邱元清性子沉稳,练拳时一招一式都如老树盘根;卢秋云灵动跳脱,最擅长在圆转中寻破绽;张振洋力大无穷,却总在“巧”字上卡壳……张三丰因材施教,教邱元清“慢中求稳,稳中生慧”,教卢秋云“动若脱兔,静若处子”,见张振洋急于求成,便让他每日对着水缸画圆,直到能以掌风拂动水面却不溅起半滴水珠,才传他后续心法。
授徒时,他常将众人带到南岩宫的悬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在腰间流转,他却气定神闲地演示太极推手:“你们看,这太极的‘圆’,不是画圈那么简单。就像这山,看似静止,实则每一块石头都在风里、雨里慢慢变着形状;就像这云,聚散无常,却始终绕着山势走。练拳要学山的沉稳,学云的灵动,缓时如云卷,慢时如山移,圆转间藏着生生不息的力。”说着,他让卢秋云全力推来,自己身形微侧,看似轻飘飘退了半步,卢秋云却像推在了棉花上,力道全被引向旁边的石柱,震得石屑簌簌落下。“这便是‘快、准、巧’的根基,先把‘缓、慢、圆’刻进骨头里,日后遇险,招式自会比念头还快。”
一日,邱元清问起太极的至高境界,张三丰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取来纸笔,写下《太极歌诀》。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字字力透纸背:“缓似流泉慢似云,圆如明月照苍林。一朝悟得阴阳理,快若惊雷准若神。”他指着“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一句解释:“不是说羽毛落不下来,是落下来时,你能借着那一丝风动卸去力道;不是说苍蝇停不住,是它刚落脚,你已顺着它的翅尖转了半圈。力道要像秤,多一分则沉,少一分则轻,恰到好处,才是太极的‘中’。”
除了武道,张三丰更重修道。在紫霄宫的道堂里,他常对着八卦图给弟子们讲“无极生太极”的道理。“天地未开时,一片混沌,没有黑,没有白,没有上,没有下,这就是无极。后来有了阴阳,就像白天和黑夜,男人和女人,山和水,这便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最后生出万物。”他拿起桌上的茶杯,“你看这杯子,空的时候是无极,倒了水,有水的地方是阴,没水的地方是阳,这不就是太极吗?”
他写下《大丹诗八首书武当道室示诸弟子》时,窗外正下着小雨。雨滴打在青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挥毫泼墨,笔尖游走如龙:“寻真要识虚无窍,功夫只在意所到……”写完,指着“恍恍惚惚太极生,杳杳冥冥婴儿兆”一句道:“这‘恍惚’,不是糊涂,是不执着于‘有’,也不执着于‘无’。就像你们练拳,太想着‘赢’,动作就僵了;太想着‘输’,气势就泄了。要在似想非想间,让身体自己跟着太极的理法动,这才是‘出玄入牝由自然’。”
这些道理,确实比《道德经》更难参透。孙碧云年少时读过《道德经》,觉得“道法自然”已是至理,可听师父讲太极,却觉得每句话都像隔着一层雾——说“缓”,却要练到“快”;说“有形”,却要追求“无迹”;说“用力”,却要“不着力”。有一次,她忍不住问:“师父,您讲的这些,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懂?”张三丰笑了,指着院中的桃树:“你看这桃花,春天开花,夏天结果,不是你催它,它就开得早;也不是你盼它,它就结得甜。时候到了,风一吹,自然就落了;时候到了,雨一润,自然就熟了。”
至于以武入道的法门,他早已写在《武德经》里。那本小册子用麻线装订,纸页泛黄,开篇便是:“练武为修身,修身为树人,树人为养性,养性为求真。”他对弟子们说:“练拳不是为了打遍天下,是为了让身子骨硬朗,心里头透亮。就像砍柴,刀磨得再快,要是心术不正,砍的就不是柴,是祸根。”他见过太多为了武功不择手段的人,有的走火入魔,有的众叛亲离,所以总在课上强调:“武德不是挂在嘴边的规矩,是练拳时的一念之间——对手认输了,你的手还该不该落?看见弱者被欺负,你的脚还该不该动?这才是‘养性’的真意。”
日子就这么在晨钟暮鼓、拳风墨香中过着。张三丰偶尔会独自登上金顶,坐在太和宫前的石阶上,看日出从云海中跳出来,看月亮在天柱峰后沉下去。弟子们知道,师父的境界早已不是“高手”二字能形容的——他讲的太极,是拳,也是道;他传的功夫,是术,也是德。就像陈景润对着小学生讲哥德巴赫猜想,不是讲不明白,是有些道理,总要等听者自己走过足够长的路,见过足够多的风景,才能在某个瞬间突然顿悟。
而张三丰,就像武当山的最高峰,静静矗立在那里,看着弟子们在云雾中攀爬。他知道,有些坎,必须自己过;有些道,必须自己悟。这才是自然,才是太极,才是他留给武当最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