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不提他自己有多惊讶,陈致礼明显感觉到室内所有忙碌着的人都停下来,大概正向西尔维投去困惑不解的目光。
“物资不太够。”维恩低声说。他们通常要走四五天才能到达下一个安全屋,也就是说,他们要在每个安全屋内搜集够下一场艰难跋涉的物资,路上的风险还得考虑。临时加人确实是一个冒失的策略。
“下一个安全屋不远,或许我们只需要走两三天。”西尔维展示地图,以指尖勾画示意他们接下来的路程。“我认为带上他有两个好处。第一,他可以给我们搭把手,现在哈珀走路不方便,要是我们可以互换着搀扶或者开辟道路可以走得更快。”陈致礼由于失去自由身正怏怏不乐地听着,瞥见沙发上那个绑着绷带的女孩头默默低了下去,可能是不好意思吧,远看更像是在凝视伤口。“第二,布莱恩说的有道理。因为他解释不清自己的来历,不能排除是其他团体成员的可能性。要是我们现在就放他回去,他说不定会通风报信,暴露我们的位置。所以,还是让他跟我们走吧。”
陈致礼感觉自己满脑袋的疑问快要夺口而出:明明刚刚这家伙还在为自己辩护,说不可能是骗子,现在却又出尔反尔开始怀疑;本来他就不知道眼前这伙人打哪来,姓甚名谁,现在又要跟他们去不知道什么地方以及自己到底怎样才能回家也无从知晓。
“我......拒绝。”陈致礼尽量显得坚定,对那个正站着,俯视因为手脚捆绑不便而歪坐在墙边的自己的女人传达强调自己的执着。
他看见对面的人仍旧是面无表情,直到最高的男人也轻微颔首以示同意她的决策,她才转过脸对着自己。
“接下来,我跟你讲在森林里行路的要点。”
森林的故事恐怕比这片大陆上所有居民的祖先诞生都要更加久远。
这里的河流日夜绵延,自北向南流淌,沿途分出许多枝干。它们常常在雨季的连日暴风雨中涨起,掀翻过路船只。河水有时甚至漫溢,奔涌而出,淹没附近的植株的根系与地表动物;在旱季,降水歇息下来,多数分流会在几个月内干涸出河床,残留的泥风干成沙,不久就有小动物从里钻出。记载的许多年月里,森林对人们确实是一笔财富。木材,昆虫植株还有幽静的环境,不一而足。只不过因为雨季洪水的缘故,没多少人会在森林里定居,因为河水会浸透房屋地基,让支架早早腐烂。
可之后森林的故事就变了基调。
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就像是一位性格温和的小姐突然大发雷霆般,森林生长出许多以鲜活生命为代价不断被验证出剧毒毒性的植株,无论大型还是小型动物都增长了攻击性,雨季和旱季反了千百年来的规矩与时序,不再按照时间年月轮换。最可怕的是,森林在扩张。不再是小姐生气,一阵就过去的事。他像要算尽久仇的将领般,开始攻城掠地,那些有毒的生物就是千千万万兵卒,它们迅速蔓延,逼退人们或是直接播撒毒药,消灭吞噬肉体,将人们·脚下安定的土地据为己有,植株撒种,动物繁衍,森林庞大阵营与领土。
人们对于未知领域的恐慌日渐加剧,各种史学家开始翻找前人的箴言,神学家不断地占卜祈福。
不懈努力下,人们发现一位先人曾经在书籍里要言不烦地指明,在森林深处生有旷野,住有所谓神明,掌管万物运行律法。若日后世界乱序,唯能找ta修正。
因此,世界各地的人们从此三三两两踏上寻求神明救赎的道途。
“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你问。”对面的人像是早猜到他会有疑惑,利落同意请求。
“第一,这些和行路要点有什么关系?第二,你们这里宗教有效而且你们真的信世界由神操控吗?第三,我要怎么回去?第四,既然我们要一起走,你们能不能介绍一下自己?”
“第一,行路要点就在我刚刚说的故事里面,简单来说,你知道了有毒植株,动物以及洪水干旱,就要有心理准备;第二,去谒见神明是各国最有名的史学家与神学家共同得出的结论。况且,神明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第三,你自己尚且弄不清来历,我又怎样知道你如何回去,不如去叩问神明;第四,我是西尔维,他们分别是布莱恩,维恩和哈珀。”他随着西尔维的手指望向自己未来的同伴——双手环臂,个子最高但眉眼间尚藏有青年的拘谨的男人,倚靠在柜台旁、目光温和平静看向自己的男人以及仍旧半卧在沙发上、还是在尽力微笑着看向自己的女孩。
“我们该怎样叫你呢?”布莱恩紧接着问。
对哦,陈致礼惊醒过来,自己还没有跟他们介绍自己。
到现在为止,似乎他已经通过旁人的讲述弄明白自己的去路与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律逻辑。可是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始终萦绕在他的左右,挥之不去。就好像在说这个世界和周围的人都是游戏内的事物,是一场“楚门的世界”。但事实就是,他近火会烫,远火会冷,窗外的树林向远方铺展,极目远眺也望不见尽头;飞鸟自很远处的小点渐渐放大,在屋外留下清晰的鸣叫。这是21世纪初,全球的科学技术都做不到将如此辽阔,物种丰富的森林地貌在短时间内掩人耳目地完工,更不用说他怎么会有这个荣幸。
“我叫扎维尔。”陈致礼回应,既然是同伴,名字还是相像些为好。
从现在开始,他就要习惯这个世界了。
有神明信仰,土地具有侵略性,生长着的毒草与兽类。他要去求所谓神明帮他回去。
他缓缓整理这些信息,等待身旁的维恩给自己慢慢松绑。
维恩的动作很轻而且温和,他几乎感觉不到拖拽,绳子便松垮下来。
“谢谢。”他用不小的声音认真言语。
在北地林区边缘的村镇上,一行人急匆匆赶向镇上那座唯一的医院,出于繁忙与许多细琐的原因,明明是对全镇人民性命举足轻重的机构,无论外观还是内部设施都不由得透露出年久失修的破败景象。
穿着白大褂的主治医师迎上来,本身白大褂的设计是考量到能便于发现各种污染,尤其是染上有毒有害物资可以尽快处理。但在当下物资紧要的关头,即便是衣褂真的沾染上什么,也只是及时隔离处理,大多数医护人员会不可避免地弄脏,结果也没时间清理干净,所以污渍层叠。太忙了,物资不够,人手不够,所以所有眼前的景象都着传达这样的信息。赫克托只能严肃着硬着头皮走进去,一边死命想着快速的补救措施。。
“叔叔怎么样了?“,赫克托刚刚从数不清的文书与会议中脱身,结束一天的繁忙。便马不停蹄来到长辈的身边探望。
主治的大夫一脸为难,同左右的医生耳语几句,轻轻的,像是怕病人发觉自己的答案一样,摇摇头。
其实病床上的患者早已经不省人事了。
现在外界森林不断加强压迫,伤者数目简直触目惊心,更何况主要作为医药来源的草药山货还因为这个原因锐减,不少占比恐怕要依靠与其他地区交易获得。
这样的情况下,虽然从未在明面上说过,但医护人员还是自觉本着“轻者自愈,重者用药”的原则救助伤员。至于重到一定程度,回天乏力的患者,他们基本已经给出了消极的对策与态度。
赫克托明白这个道理。
他也明了自己真的要作为未来许多日子里的镇长继续同这样严峻的局势抗争下去。
而在此之前,他同这片区域最有权威与声望的神学家和探险家的代表们还进行了一场交谈。
他想起会议上他们说,森林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无从探究,与外界难以相连。人们可以通过神术将信件传送到收件人身边,以发送应急的消息。只是步骤繁琐,而且传递成功的可能性甚微,同时大概率没有回应。
不管了,他想。
他见到的那批神学家与冒险家们是一个团队,在各地游走研究,记录分析森林新的异样,以达到抵御扩张危机的境地。他们不会久留,也不愿轻易传授技术,所以他必须早早而坚定做出决定。
必须要告诉维恩,叫他想想办法,或者直接回来。
告诉他叔叔身体不行,告诉他家乡的艰难以及自己的力不从心,两个人齐心可以有更大的希望。
赫克托甚至没想过也不敢想象维恩已经不存于世的可能性。
虽然他的印象中自己和堂弟关系并不亲密,而且可能有性格不合的缘故,他本人也很少和早已不知下落的亲兄长呆在一起。但总有身边的长辈评价说维恩是细致,冷静,还读过很多很多书的人。
或许他适合这个地方。
这想法冒出后一刻没停顿,赫克托几乎是一手从桌旁厚厚一沓信纸中扯出三分之一,甚至上下页还相连着,匆匆挥起笔杆。
他一面大声派秘书迅速叫来冒险团队,一面奋笔疾书。夜色像墨水晕染般浓重起来,下属远去的脚步声隐入远处,万籁俱寂。但他知道许多东西在悄增暗长,枝条,林木,蚊虫兽类,在一刻不停地逼近。
就像是始终响彻他耳腔的警铃。
“致维恩:
十万火急……“
这个夜晚注定是不眠之夜,在漫长的宛如无尽的寂静中,赫克托写下几十封急信。
他耐心等待贤士们的前来。
他在时间间隙中望向窗外,什么都看不清,夜很深,恐怕已经到第二天了,但他一点也不期待天亮。
天亮意味着新的入侵,新的死伤,新的失望与无措。
他都快在两周公务压迫下忘记自己孩童与青年时期对新一日的渴望,那时没有崩溃的系统与部门,没有崩塌的心理防线,他时常来叔叔家和堂兄弟们一块听叔叔的教诲与对未来的展望。那时恐怕自己认定哪怕末日来临,未来也只会成为逃难方舟上只需要听令干点轻活的普通船员。
真是荒谬。
他轻叹一声,起身去为那渐进脚步的主人们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