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逢恶风几时休,兆珏持酒夜登楼。
忆及当时年少事,心若天高桀骜狂。
最惜风摧雁落时,直把死草换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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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二十又五,生得一副好相貌,听别人说他自小便聪慧过人,胆识非凡。
据说先生第一次科考落第后整日闭门不出,周遭人都以为先生受到了打击,会因此一蹶不振。但先生真就同命运抗争到底,次年一举夺魁,考中状元,时值一十七岁。
可最让我疑惑的便是在先生夺魁后与其父说:“儿子将要授书。”
先生的父亲竟也没作阻拦,很爽快地答应了。因着先生本富贵官宦之家,怎么着也得给自己谋条出路,做状元郎之后的仕途定然是稳稳当当,但先生竟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实在怪哉。
先生授课极为有趣,学起来也容易,只是我更多注意到的,是先生那腕上环系的一条旧绳,那绳为黄色,颜色褪旧,一看便知有了很多年头。
有次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我便询问了先生:“先生的绳从何而得呢?”
先生笑了笑,嗓音如春风沐浴:“母亲送的,图个平安。”
先生边说边抚摸着绳头,眼里盛满柔情,我想先生一定很敬爱他的母亲。
我与先生相识两年有余,比他小上六岁。今年是科考年,我希望能获得先生那样的荣誉。
……
朗月高升,此时正逢夏季,气候闷热。我所处之地乃江陵,多雨,靠北。只是今日夜晚,天气适中,不冷不热。
我此前正手捧书卷,立于家院眺望长空。璨亮夜景正看得入迷,却只听一声响,是重物从高处落下的声音。
我心中暗暗惊悸,闻声慢慢挪步过去,却发现一个身着白衣的人正躺在地上。
我又连忙凑近一看,竟是先生。
“先生为何会在此处?”我疑惑不解。
先生脸色绯红,白衣上有许多杂草,褶皱层叠,头发也披散着,先生衣裳小幅度敞开,神色迷离,尽显颓靡艳丽之色,不远处还滚落着一椭圆酒壶。
我从未见过先生这般模样,然后我慌慌张张往后退了几步,与先生之间又拉开了距离。
“先生?”我轻声唤道。
先生听到呼唤声,蹙眉,睁开眼睛,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直把死草换绿洲…”复而伸出胳膊将不远处的酒壶拿到身前,正想拿起来继续喝,晃动了两下,发现壶内已空,我听见先生长叹了一口气。
半响,先生才真正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 。
“阿晏。”先生亲昵地唤着我的字,我心中却是一悸,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着热。
“你脸红了,阿晏。”先生笑着打趣我道。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我这边挪动步子。待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时, 我便抛出了心中的疑问:“先生深夜何故在此?”
先生伸出手捏了捏睛明穴,又将另一只拿着酒壶的手晃了晃道:“最近烦心事多,想着你这儿入夜后空中无尽夺目之景,便来此处排遣。方才我意外坠落是否惊扰到你?”
我答道:“并无。”
先生扶额又低声笑了起来,可下一瞬却将我随身携带的剑拔了出来,将我手中的书挑起,抛到空中又打着旋落到地上,我定睛一看,书上竟无半点刀痕。我暗惊先生何时有的这般高超的武艺。
待那书如死鱼一般彻底不动之后,先生又将剑对准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又见他执剑下移,依次滑过了鼻子、嘴唇、下巴,最终停在了脖子处。
先生盯着剑指的地方,眸色幽暗,满脸带笑,他说:“我很赞赏你。”
我听先生说的话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先生解释道:“不必误会,我只是想知道阿晏何时与何人学的武,达到何种境界。”
我应道:“自小随叔父习武,称不上太好,但也能抵挡普通官兵。”
先生陷入短暂沉默中,手中利剑缓缓放下,抬脚走近我,将其放入我手中,只是先生并未松手,他的手掌覆于我的手掌之上。
先生说:“此后必定腥风血雨,你我会面对许多事情。”
我疑惑地看着先生的眼睛,可先生并没有作太多解释,之后我们又交谈了一会儿,先生便离开了。
……
最近贼人出没颇为频繁,江陵一带治理不算太好。
这边的县爷在此任职已历七层岁月,据说他来头很大,但无人知晓背后的靠山究竟是谁人。
因着他与先生同姓,我已格外留意了他许久,发现他只是个整天无所事事的混官。听旁人说这县爷名叫无期——季无期,可真是好名字,享乐无期,死生无期。
今日休沐,我闲着没事出门作画。寻到一视野绝佳处,便盘腿席地而坐,画着远处美景。
只是也不知今日怎的,心有不安之感,白纸才堪堪画了个轮廓,我便再也画不下去,随意将纸往地上一扔,咬着画笔发着呆。
四周很安静,但太安静了,只听见树叶翻飞声。
可下一瞬,我听到利箭飞射过来的声音。
我当即反应过来,侧身一躲,那箭射到草地上,与箭头相接触的地方却变换了深层颜色,我便知此箭淬了毒,可我并不想与这暗中人交手,于是我向树林深处跑去,以寻求遮蔽。
这暗中人竟现出身影,脸上蒙面,紧追不舍。混乱之间,我望见他腰间坠一玉令,上刻有“玄塔”二字。
我一路奔跑,穿过树林深处有一片较为平坦的土地。
这土地上,零星分散着几片红色不明事物,我心中起疑,于是慢慢走向前,缓缓蹲下身子,用画笔笔尾轻轻碰了碰某处,但却感受到那画笔之下不同于平地的凸度。
“我可真是幸运,一触便碰到了机关所在。”我暗自腹诽道,讽刺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然后不出我所料,我脚下这块土地果然陷了下去,我的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也是我有意往下坠的。如此刺激之事,若能亲身经历岂不快哉?
反正闲也是闲着。
只是我感觉到周围障碍物似乎不太多,兴许挖的那人也没想过会有外人入此地。
“呃..”我轻呼一声,手掌撑地,摸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我立即睁开眼睛,却被直冲而来的强烈光线刺得又闭上了眼睛。
待我彻底缓过来,发现这里灯火通明,点了很多蜡烛,密密麻麻。
这里显然应当是富贵人家在此修建的用来做重大事情的地下暗房,应当有着连接的通风处。
可当我正要站起身,另一个声音却出了声:“你要去哪里?”
我怔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先,先生?”我抬头向四周望去,看到先生立于一半掩着的石门前,手中正拿着我的画笔,嘴边勾起一抹笑容,正用他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神盯着我。
只听他说:“阿晏与我真乃有缘有分,我前些日子即说过,你我会共同经历风雨。”
我有些不明所以,先生又继续道:“若你不信,”他停顿了一下,用画笔指了指我身后的方向:“你且看你身后。”
我顺着先生所指的方向看去,赫然看到一具腐烂尸骨正躺在我身后。
而此前我所感觉到的冰凉东西正是这尸骨的手指。
现在我依旧压着那尸骨的手指,我顿时感到一阵恶寒,连忙将手收了回去,紧紧抓着衣裙,丝毫不放手。
“先生对这具尸骨不感到惊讶吗?还有,先生为何在此处?”
我站起身,有些不敢向前踏出一步。
先生看到我这胆小如鼠的模样,似是逗弄般地开口:“怎么?怕我?”烛光洒在先生脸上,忽明忽灭。
恍惚间,我以为我见到了恶魔。
我没有说话。
“我素来平易近人,待人宽厚,不以武之处罚,不以恶之退堂。
你我相识二年,这一点你必然是知晓的。”先生说着,一步步走近我,我一步步后退,直被先生逼退到无处可退,险些撞到墙。
脸又不争气地烧了起来,我别过脸不去看先生,可却让他看到了我通红的耳朵。
先生笑了笑,举起画笔,落到我脸上,晕染为一个黑点,我觉得有些丢脸。
“好了,不打趣你了。”先生将画笔归还于我,收回了手,盯着那具尸骨道:
“此人姓杜,名潜越,因助人科考舞弊,三年前被县令暗地杀害抛尸此处。
此处便是县令杀完助人舞弊之人后,将其抛尸的固定地点,而这蜡烛,则是每杀一人便会点燃一次,以此祭天,实在迂腐,”先生顿了顿,道:
“而现在,这里又点了蜡烛。”
“又有人被杀了,尸体应当藏得很深。”我接上先生的话。
“阿晏说的没错,这县令每次都以不同的方法抛尸,这是他的独特癖好。”先生语气平淡,显然对此不以为意。
我暗暗赞叹先生的冷静分析能力,但同时也产生了疑问:“先生如何得知此等秘密?”
先生没有立即回答。
他把玩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一柄老旧匕首,直至不小心划到了手指,血珠渗出,才停下动作。
先生不以为意,只稍稍舔了舔,从随身带的锦包中抽出一条黄丝带,将那伤口层层缠绕。
末了,他才开口:“早些日子从旁处听来的,今日正为休沐日,便想着来看看。”
“先生真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通人情。”我借机将先生夸赞了一番。
“不必如此恭维,你即是随我求学,我为你先生不假,但休沐时你我可以朋友相待。”
“先生说的是。”我下意识开口,停了一瞬,又颇不自然地开口:“承宁兄说的在理。”
两年来头一次称呼先生的字,我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
先生家是江陵有名富家季家之长子。
他父亲为他取了相同的名和字。
我看见先生握着匕首的手上青筋暴露,只是他面无波澜。
他应:“嗯。”
暂且抛开地上那惨死的潜越兄不谈,我与承宁兄一同探索了这个地下暗房,除了这间摆满蜡烛的诡异房间,就是先生刚才所站的位置后方。
那里有扇石门,石门上较为平整,色泽光洁,没有血渍沾染,保存完整,应当是经常有人打扫。
只是这机器设置简单,再加上先前这石门已是半掩,只一推,里面的景象便呈现在眼前:竟是一间书房!
里面相对于石门外的诡谲蜡烛、阴暗天地,这里相对正常,书架正静静站立。
这四周摆满了书籍,中间有张木桌,一把木椅。桌脚处有更多蜡烛堆积——崭新的,都很长,应是放置不久。
正当我不知是前进还是后退时,承宁兄却神态自若地向前走了去,直奔那张木椅,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
“先…承宁兄!”我小唤一声,有些担心是否有机关潜藏,但先生仍好好坐着,他道:“不必担心。”
我这才向前走去。待来到木桌前,方看清木桌上放置的东西。
“这是——‘历年科考知识汇总’,汇总人:季无期?!”
桌上放的是一本总结科考的书,我对上面写的汇总人很是吃惊,那个混官竟也参与到里面了!
先生对此依旧不惊讶。
“他是混官本就众人皆知,谁让人家背后有靠山,敢明目张胆做事而毫不顾忌呢。”先生讽刺道。
周围的书架都有标记,有的上面写着“天文”,有的写着“儒学”。
看上去是非常普通的书架,可有一处极为独特,在写着“儒学”的书架之上,左数四列三层,放着一本极为醒目的簿子。
那簿子通体红色,我见其怪异,于是拿了下来。发现里面竟是历年科考助人舞弊之后被杀掉的人的名字。
先生往我这里瞥了一眼,手指暗暗握紧。
我正要转身拿给先生看,但手一松,书掉到了地上。
因着惯性作用,那书翻到了最后一页,“欲杀未杀之人名单”八个大字吸引了我,我便拿起又看了起来。
可是我却在上面发现了先生的名字。
我沉默无言。
先生…竟也助人舞弊?
可是这又有什么理由呢?
先生如此好的家世,如此聪慧的头脑,如此地正直…
究竟是为什么?
我开始不安起来,脑海中隐约有什么东西滑过,可是我来不及细想,只是慌张合上簿子,佯装镇定地走到先生跟前。
“承,承宁兄..”
“我知你想问什么。不过阿晏,在解决这一切之后,我会坦白告诉你的,好吗?”先生抬眸看我,其中竟是带了些许慌乱。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将那本簿子又放回了书架上。
我与先生将这间屋子找了个遍,发现再没其它特殊的东西了,于是我和先生离开了这里。
一路上我们相顾无言,这是我们两年相处以来少有的一次沉默。
或许是因为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又或许是因为先生隐藏了太多事,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如何说了。
忽然,从我们身后的林子里窜出来几个黑衣人,一上来就射过来几箭,将我与先生拆散开来,我们慌忙躲着利箭,这些黑衣人腰间坠的仍然有那“玄塔”玉令。
箭来的猛且强势,只见有只箭射向先生,他似乎是躲不及了,我心下一慌,却是什么也不顾了,连忙跑向先生:“承宁兄,快躲开!”
我替先生挡了一箭,那箭正好射入了我的后背,我只觉顺着射入处往周围延伸,如同鼠蛇啃咬一般,痒,却又疼痛难忍。
我知道,这箭上的毒,非常厉害。
先生连忙架着我向前走,我瞥见先生眼中的慌乱,他看向黑衣人,竟是说不清的冰冷。
我承受不住疼痛,竟昏了过去。
箭又来一支,先生只手握住了箭身,略微使力,反射了回去。
那箭竟会转弯,在穿透一个黑衣人的身体后,转换了一个方向,又连射了同一个方向的两个黑衣人。
“我本不欲与你们交手,谁让你们伤了他。
你们玄塔组织选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季承宁的眼睛怕是瞎到人神共愤了。”
另外几个黑衣人不敢向前一步,先生再不给他们什么眼神,转身抱着我离开了。
…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在一旁端着碗的楚余。
“你醒了?”
看着一脸和善的楚余,我有些不明所以:“我怎会在你这里?先生呢?”
“先生将你送到我这里治疗,他刚刚出去了。”
我点了点头。
楚余与我同岁,乃医学世家,年纪轻轻医术便十分了得。每次我患了什么疑难杂症,都会来找他帮忙,因此我们关系很好。
“子晏,你这次是中了西百草之毒,此物毒性极强,若非送来及时,你怕是凶多吉少。”
“有先生在,不会有事的。”我冲他笑了笑,略显苍白的脸上多了些许生气。
“你把这药喝了。”
说着他将端着的碗,往前递了递,似乎是要喂我,我颇不自然地说:“不必如此,我自己来即可。”
楚余无奈地看着我,只好将碗送到我手中。
我见他从一旁拿过来了一包东西,放在床上,他说:“此为蚀骨散,关键时刻可保你一命。”说完,他便离开了。
我刚喝了没几口,便因为药太过苦,不再继续喝下去了,只是直直地盯着那漆黑浓稠的药,想着,先生会去哪里了呢..
想得出神,不觉先生进了门。
感觉到有人碰了我手中的碗,我才堪堪会过神。
我猛然抬头:“承,承宁兄?”
先生看了看我苍白的脸,问道:“迟迟不喝药,是否是过苦?”
我有些羞赧地应了声:“嗯。”
接着只见先生拿出一颗糖,在我眼前晃了晃,道:“你将药喝完,我便将它给你。”
我顿时有一种被当作小孩子看的错觉。
我闷闷道:“知道了。”
“阿晏很听话。”
许是因为昨日的共患难,今日 我们没再那样尴尬了,甚至是更加亲密了。
“昨日,谢谢你,阿晏。”
“没关系,毕竟我不希望承宁兄受伤。”我笑着回答。
“只是,阿晏,昨日那样做实在太危险了,我不希望你受伤,我来保护你便好。”先生看着我的眼神有着说不出的郑重与柔情,好似他是作了什么更大的决定一般。
我心跳突然加快。
我意识到了什么。
…
第二日先生便离开了,走得很安静。
如若不是楚余相告,我可能到现在也不知道先生走了。
我有些难过。
不过我很快振作了起来,养了几天病,身子骨也好了起来。
只是这期间先生音信全无,我有些失落,也有些担心,先生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这日,我闲着在屋里作画,突然从窗外飞来一利箭,直直射入墙上。
箭上带了一封信,我取下来看,是先生写的。
他在信上说他之前拼死救下来了两个助人舞弊未死之人,被他安置在湖卢街京楼客栈中,让我去看管好他们。
这天下午我便去见了两人,这二人精神萎靡,见到我,却像是见到了希望。
他们二人告诉了我在那地下暗房中有处地方藏有季无期的最大秘密——能让季无期身败名裂的秘密。
……
我再次进入了地下暗房,也不再管周围事物,一心只顾那个藏拙的秘密。
可当我刚触碰到那个机关时,后面竟飞射来一箭,我暗叫不好,黑衣人竟追至此处了?
我连连躲闪,却只见一个身着黑衣,脸戴面具的男子。
“怎么,莫非你是头头?”我躲闪的同时还不忘与之对话。
那黑衣人一言不发,只是攻势愈发激烈,我与他对抗起来有些吃力。
正在我不知要如何进攻的时候,突然想起楚余留给我的那蚀骨散,我心下一喜,连忙将它拿出来,冲着黑衣人裸露皮肤处一撒,他果然疼痛难忍。
我将他牢牢困住,告诉他:“这是蚀骨散,让人生不如死。若无解药,你最多能撑三天。”
听了这话,那黑衣人身子顿了一下,不再反抗下去。
我忙上前打开那个机关,拿出了里面的一捆信封。
我也没管黑衣人,自顾自地看了起来,不知为何我心下有些不安。
我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赫然是季无期与季承宁往来抓聪慧之人的交易内容!
我心凉了半截,宛如被人临头泼了冷水。
我手一点一点地捏紧书信,低垂着头,我想,先生不会是这样的人,这绝对不会是他做的..
“我不信,我不信..”我低声喃喃道,如若不是先生亲口告诉我真相,其余任何人任何事,我都不会轻易相信,我又坚定起来。
“你让我替你做什么你才替我解毒?”一直沉默的黑衣人突然开口。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找到先生。”
黑衣人又答:“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你什么意思?”
黑衣人不解释,只道:“出去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