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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落为霜

木落为霜

阴云密布,隐天蔽日。

在这低垂笼罩宛若罗网的阴沉云脚之下,就连平日振翎高飞的飞鸟也难以突破这地网天罗,更不要说身无双翅的人类。一座高阁之上,一个身着蓝色圆领龙袍的青年纤手扣紧栏杆,萧瑟的秋风飘飞衣带,无神的冷目注视着脚下的整座大都城——统治华夏已经近三百年的大颐王朝始终不曾变过的煌煌帝都首善之区。

青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一尊蜡像,只有定期不定期用力翕张胸膛的吸气吐气才能证明他的确是个活人,那吸气吐气的力度是如此之大,好似鹰隼试翼,仿佛要将胸中的污浊气息一吐为快,再尽可能地吸入新鲜空气。当颐朝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敬承业从远处匆匆赶来时,抬头映入眼帘的这一幕让这位已经历侍五朝、眼底已经有些泛黄的老太监竟有一瞬间泛起了浑浊的泪光。“有道是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如今陛下忧心忡忡本就是老奴我的耻辱,可老奴非但不能为陛下分忧不说,却还要带来让陛下更加忧虑的坏消息,老奴实在是愧对先帝和陛下,愧居于如此高位!”他想。

可是媳妇再丑,终究还是要见公婆的,在宫中沉浮一生,这个道理敬承业还是懂的。走到高阁下的他叹了口气,趁着等待近侍太监通报的空隙,敬承业抬起头看了看高阁檐下悬挂的赤金九龙大匾。大匾上面写着端正工整的三个金粉大楷“仁王阁”,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北辰元年七月望,臣抚疆侯崔子汤应制再拜手书”。透过敞开的大门,敬承业能够看到阁内密密麻麻地供奉着诸般佛龛、坛城、五供、唐卡等物,只是室内昏暗又高悬帷幕,实在看不真切。

身为一位自幼入宫,在宫中几乎度过一生的老太监,敬承业对于这座飞檐卷翘金光粼粼的紫微宫的每一个角落都再熟悉也不过了,自然也包括眼前这座位于紫微宫中轴线北部,几乎紧贴紫微宫北门玄武门的高大佛楼。敬承业知道,这座佛阁名为“仁王阁”的原因不在其他,正是在于阁中供奉有一部颐朝皇室奉为至宝的镇国神书《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多经》。能够成为颐朝的镇国重器,这部《仁王经》的来头自然非比寻常,它是二百三十年前颐朝统一天下之后,完成统一天下这一大业的颐朝第三位皇帝颐高祖的元配皇后孝昭武皇后发愿,用泥金一笔一划亲笔抄写的,事成之后颐高祖在宫中兴建仁王阁供奉这部妻子抄写的《仁王经》,并将其作为修行供奉吐蕃密法坛城的所在。

二百三十年来,颐朝历代皇帝和宗室百官都虔诚地相信,只要全心全意地供奉《仁王经》,诵持经末那段以“娜谟啰怛娜”开头的咒语,就能起到消灾除难、国泰民安的神效。因而但凡颐朝出现天灾或兵祸,颐廷都会广集中原、塞北乃至吐蕃的名僧大德,设百尺高座讲说《仁王经》,希冀求得佛法庇佑。事实上,这部《仁王经》也确实堪称有求必应十分灵验,在颐朝统一天下的前二百年内,但凡《仁王经》被请出仁王阁诵读讲说,天灾兵祸都能经到病除,保佑着大颐王朝继续谱写着自身天朝上国的盛世华章,这也让颐朝上下对《仁王经》的崇拜稳如泰山——

直到三十年前交州海上出现了一支气势汹汹、炮声雷动,扬起了三色米字旗的“西夷”舰队为止。

不过对于这三十年涌入的各种巨变——包括各种令这位老太监目瞪口呆的新鲜事物和闻所未闻的奇思妙想——敬承业是不关心的,比起这些日新月异的变化,敬承业更在乎的是如何保住自己侍奉一生的这个王朝和如今掌舵这个王朝的年轻天子。尤其是在这三十年的巨变革新之下,这个立国已经二百三十年的古老王朝已经越发风雨飘摇,从头到尾都散发着令这位忠诚的老太监极度不安的气息——一种王朝末世大厦将倾的气息。

“老祖宗,陛下召见。”听到小太监毕恭毕敬的传达声,敬承业摸了摸自己褶皱无须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在小太监们争着为自己开门卷帘的时候给了他们一个慈爱的微笑,就像一个家族的老爷爷看自己充满活力的小孙子们一般。他信步登上仁王阁顶层,却见那个蓝色龙袍的人影正站在珠帘之外独自凭栏,那孤独寂寞的背影让敬承业不由得一阵心酸。他轻轻走到珠帘之后跪倒在青年背后,轻声呼唤道:“老奴敬承业参见陛下。”

“平身吧,敬师傅,到朕身边来。”那青年转过身来,只见气质清癯,风姿隽爽,五官端正,贵气袭人。只是心情永远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尽管青年的表情和语气都尽量显得平淡如常,可他眸中那说不出的惆怅与愤懑还是瞒不过阅人无数的敬承业。自然,这就是如今大颐王朝的第十一位至尊,刚刚登基不到一年的年轻天子庆朝汤了,不过看着他长大并充当他的启蒙老师的敬承业明白,这位年轻的皇帝更喜欢自己的表字——桑木,甚至更喜欢“以字行”这种文人墨客常见的风雅之举。

“是,陛下。”敬承业应了一声,挥手示意一边准备为他打帘的小太监不要动,自己轻轻掀起珠帘,垂眸敛首小步急趋到庆桑木身后,便一动不动了,却听得庆桑木对帘后的小太监吩咐道:“敬师傅远来,怕是还没有吃晚饭,这些天他殚精竭虑辛苦了,你去吩咐小厨房,给师傅做一份佛跳墙来补补身子,记得要做得好,你去看着他们现做一份。”

敬承业一愣,但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佛跳墙需要准备的配料极多,就算小厨房预先会有准备也需要时间处理,更不用说要把佛跳墙的鲜美浓汤熬到火候合适,至少也得个把时辰,皇帝这样做显然是要留自己详谈了。果然,那小太监也算是机灵之辈,在退下去的时候还招呼顶层侍候的太监们都退下了,偌大的仁王阁顶只剩下了主仆二人。

“这里已经没有外人了,你就直说吧,这个什么‘弥勒菩萨显圣’的破事是不是跟那些公侯有关?”庆桑木转头看向敬承业,单刀直入地问道。

敬承业抬头一瞥,正与庆桑木的目光相碰。从他那惆怅悲哀的眼神中,敬承业还是看到了一丝不甘和期待,显然是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敬承业能给他带来一点好消息。看着这位自己看着长大,胸怀宏图壮志却突遭丧子之痛的年轻皇帝,再联想到如今危机四伏大厦将倾的朝野局势,自己却不能给他带来一点好消息安慰他的心灵,这让敬承业内心不由得一阵灼痛,一瞬间哽住了。

可有些事终究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敬承业能做的也只有斟酌一下措辞,小心翼翼地轻声回答道:“陛下英明,这件事确实与针工局的奴才有关。他们受人指使在小皇子的衣料里下了毒,这毒药有致幻作用,小皇子才会一病不起,最后说出那句他们想要的话。”

“什么‘帝待勋戚薄,将尽殇诸子’不是?哼,不出所料,他们准是看武成侯被抓死在牢里,发现朕这次反贪助饷是动真格的,就对无辜幼儿下手,真是卑劣至极!”敬承业话音未落,庆桑木的眼神就凌厉起来,语气和神色也期许起来。“那师傅告诉朕,是哪个混蛋指使他们的?”

有那么一瞬间,看着一脸希望的皇帝,敬承业甚至动了撒个谎,让这位刚刚丧子的皇帝心里好受一点的念头,只是这种大逆不道不忠不义的想法刚一冒头就立刻被敬承业扑灭了。“陛下,老奴无能,那几个奴才死在牢里了。”他叹了一口气回答道。

“什么?”庆桑木闻言就像是脑袋上挨了当头一棒,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迷离起来。片刻之后,他猛地一瞪眼睛,歇斯底里地喊道:“朕授予你全权去查办此事,你却连几个人犯都看不住?难道你当朕是跟你开玩笑的吗?”

敬承业虽然觉得委屈,可是他也理解此时皇帝的悲哀和愤恨——身为君王却受制于臣下,身为父亲不能保护儿子,即使敬承业不是君王也没有后代,但还是能够感同身受的。在一言不发地等待庆桑木的暴风骤雨过去后,早已跪在地上的敬承业长叹一声道:“陛下,恕老奴斗胆一句,司礼监虽有调查判决之权,却无逮捕监禁之权,掖庭暴室是归都知监掌管的,此乃太祖皇帝祖制,老奴也实在无能为力。”

颐朝统一虽然是二百三十年前,但庆氏家族登上皇位却是二百八十年前的事情。二百八十年前,华夏大地还处于一分为三的三国鼎立状态,颐朝的开国之君颐太祖在占据华夏北方的穆国末世内乱之时异军突起,重新统一北方,定国号为昭。半个世纪后,他的孙子南下统一了南方的殷梁二国,结束了华夏绵延近三百年的三国鼎立时代,由此改统一王朝的国号为颐,这就是颐朝的统一之君颐高祖,他追尊自己的祖父为颐太祖。

身为开国之君,颐太祖深知宦官专权祸国之害,却又清楚皇权想要制衡朝堂上下必须依赖宦官。因而他将前朝统一的宦官机构彻底拆分,分成了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个衙门,合称二十四衙门。这些衙门互不统属,甚至职能重叠互相牵制,确保颐朝任何一个宦官都无法完全统合宦官权力,只能仰皇权之鼻息并为皇权奔走效劳,而不可能如前代齐朝那样大权独揽甚至随意操纵废立皇帝。故而即使敬承业身为二十四衙门之首司礼监的一把手,手握代天批红大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却也拿掌握宫廷监狱掖庭暴室的都知监没什么办法,尽管都知监所能掌握的实权和在朝政中的地位都远远不如他掌管的司礼监。

“师傅起来吧,你管不了,难道朕还管不了?朕这就把都知监那些不中用的奴才都杖毙!”庆桑木显然也意识到刚才自己失态了,向敬承业点点头后说道。

“陛下,没用的。”看着气愤的皇帝,老太监敬承业比他清楚这里面的水比他想象中深多了,出于追先帝之殊遇报之于陛下,即使可能犯颜,他还是叹息一声后选择了开口。“二十四衙门各有山头,老奴能管的也只有司礼监一隅,就算陛下杀光了都知监的奴才,那些公侯勋贵在其他衙门也有内应眼线。这次是针工局发难,下次会不会是酒醋面局或尚膳监?难道陛下能把全宫的奴才都杀光吗?有道是穷寇莫追,若是他们狗急跳墙,只怕陛下……”说到最后,敬承业已经不敢再说下去了。

刚才还杀气腾腾的庆桑木闻言顿时愣住了,高扬的手臂僵在空中半晌落不下来,呆若木鸡。良久,他的手臂才绵软垂下,就像抽掉了所有力气一般,甚至一个趔趄差点瘫倒在地,幸好敬承业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所以,师傅的意思是……”庆桑木咬着嘴唇,仍然倔强地半晌不肯说出他显然早已知道的话。

“既然他们能够害死皇子,那么陛下……”敬承业也不忍不敢再说下去了。

“我大颐二百年来,素待这些勋贵不薄。如今天朝新败遭家多难,内有督抚不臣民变四起,外有东倭西夷虎视眈眈,结果这些世受国恩的公侯勋贵居然无一人一语能为国分忧,甚至让他们出一点钱练兵都万般不肯。真到反贼外夷破城灭国之时,他们还要钱何用?真不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吗?于此时作此举措,生何面目对人,死亦何以见先帝?”听着庆桑木悲凉的声音回荡在仁王阁四周,敬承业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由得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颐朝政务由文官组成的内阁处理,但为了牵制内阁,颐太祖规定内阁只有拟定政务处理意见的票拟权,并无决策权;决策权是掌握在皇帝的批红权,而在皇帝的准许下,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有这样的权力,算是文官和太监的相互牵制。身为如今掌握批红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敬承业自然清楚如今颐廷已经无兵可战国库空虚的现状。自从一年前先帝睿宗在高丽对阵扶桑时大败亏输,睿宗苦心经营十五年的陆海新军和数以千万计的钱粮一朝尽丧,国库空虚的颐廷已经拿不出钱去重组一支还算像样,能够震慑内外的武装力量了。年轻的庆桑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继承了父亲留给自己的皇位和大烂摊子,而眼看着自己的学生、侍奉的君王殚精竭虑试图力挽狂澜,却在内外交通盘根错节的阻挠下举步维艰甚至无能为力的悲哀,怎能不让敬承业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然而形势比人强,“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敬承业知道要尽忠就不能陪着皇帝在此长吁短叹,必须得迎难而上为皇帝分忧。想来想去,敬承业跪倒在地,对庆桑木道:“陛下,老奴倒是还有个办法,只怕陛下不肯。”

“快说,什么办法?”听得此言,庆桑木不由得两眼放出光彩,然而在听完敬承业的办法后,庆桑木的脸色瞬间晴转多云,脸也拉下来了。

“当年周赧王负债不能偿还,不得不狼狈逃到逃债台上避难,天子权威扫地蒙尘。朕身为大颐天子,怎能重蹈赧王覆辙举债度日?何况朕受制于臣下已经难堪之极,到时候朕还要受制于外夷,朕身后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若是非要这样不可,朕甘愿退位让贤,不愿做此亡国之君!”听着庆桑木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回答,再看他一脸坚决冷峻如冰的脸色,素善察言观色的敬承业哪里看不出皇帝的心思。可是思来想去,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陛下坚毅不屈胸怀大志,实有太高二祖遗风。”敬承业小心翼翼地斟酌了一下措辞,语气谦恭谨慎地通过拍马屁接过了话头。“只是如今距离统一天下已经二百三十年,这些勋贵早已盘根错节联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按照二祖祖制,京师禁军兵权是一定要掌握在勋贵手中,监督节制老奴等奴婢和文武官员的。京师禁军定额足有十万,若算上巡捕等则不下十二万,如今纵然空饷成风逃亡无算,也应有五万之众,更不用说皇家侍卫十士九公侯。就算御马监的奴才们全都忠于陛下,那区区数千之众如何与五万禁军抗衡?仅仅死了一个武成侯,那些勋贵便害死了陛下的一个皇子,倘若继续下去……”

“如果朕召江左新军入京呢?”敬承业万万没想到,年轻的皇帝接下来竟如此口不择言,说出这样的话。这话突然之间传入敬承业耳中,登时令他目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个晴天霹雳,恐怕也没有这般惊心动魄的威势。甫一反应过来,素来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敬承业第一次脸色大变,慌忙低声道:“陛下慎言!想当年楚朝九牧之乱,各路州牧争相引狼入室勾结蛮夷,许以帝都大城金帛子女,结果如何?这些刀尖舔血苦寒戍边的将士一旦见了天子脚下花花世界,如何还肯安心戍边效忠!有道是君不密则失臣,望陛下再不要提起此事!”

应该说,敬承业这话说得已经很重了,话音未落,连敬承业自己都感到失言,有失主仆君臣本分了。“陛下,老奴一时情急失态,冒犯了陛下,请陛下重重责罚!”敬承业一边惶恐不安地说着,一边就膝盖松弛转为跪下,还重重地打着自己的耳光。虽说敬承业已经年近花甲,可气力却丝毫不减,几下耳光便打得自己脸颊肿胀,甚至有些头晕目眩了。

“师傅快住手!朕已经知错了,师傅快停下来!”庆桑木见状急忙抓住敬承业的手,焦急地说道。等到敬承业停下来之后,庆桑木连忙解释道:“师傅误会了,朕的打算是命江左新军抽调些许兵马,到大沽进行一次陆海军联合演习。毕竟天朝新败扶桑,屏藩高丽沦丧,恐怕内寇外夷会生出小觑朝廷之心,正需要一支劲旅震慑一番。除此之外……”

尽管庆桑木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宫闱沉浮多年,敬承业岂能听不出庆桑木接下来想要说什么。说句老实话,敬承业也不得不承认,在乍一听庆桑木的解释后,他甚至生出了一阵懊恼,觉得自己不应该打断年轻的皇帝,以至于话只说了一半造成误会;可是在懊恼之意退去,理性思维重新占据上风后,敬承业却不由得在心里犯起嘀咕来了。一方面,他知道,面对勋贵禁军盘根错节的关系,调边军进京威慑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对那支完全成为田氏私军的新军完全不放心,即使在庆桑木的计划中,他们来的人数不会多。

敬承业想要开口劝阻庆桑木,可他嗫嚅了几下嘴唇,却最终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一方面对于一个胸怀大志又年轻气盛的帝王而言,面对举步维艰的局势和丧子之痛的仇恨,让他继续委曲求全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然而另一方面,常年浸淫官场沉浮宦海的经历也让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明白,政治这一行容错率实在太低,而且其规律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决不会因为年轻或可怜就多给任何人哪怕一次机会。

但愿上苍垂怜陛下吧,这是敬承业的最后一点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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