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庆桑木计议后的第二天,敬承业再次受召来到仁王阁,庆桑木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他。只是当敬承业到达后,才发现在庆桑木旁边还坐着一位年轻的太监。看到敬承业到来,年轻的太监连忙起身迎接,搀扶着敬承业跪拜并受庆桑木赐座。待到敬承业回礼落座,他才注意到三人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一张地图,似乎是行军打仗所用。敬承业一生都从事文书政务工作,不懂带兵打仗,但一看地图上的地名,便瞬间明白了庆桑木为什么要召那位年轻的太监——御马监提督太监落英前来。
落英是是一位以任何标准来看都堪称英俊的年轻太监,无论是他那棱角分明的脸颊还是冷酷如蛇的凤眼都堪称“英俊”一词的最佳注脚。和年事已高且从事政务,因而平日喜穿宽大袍服的敬承业不同,落英平日里穿戴的都是贴身利落的圆领袍和诸如发巾等便捷冠帽,处处体现着这位御马监三号人物精于武艺枕戈待旦的气质。即使敬承业的年纪比他大了三倍不止,而且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堪称颐宫太监中最为位高权重没有之一的职务,但面对落英,敬承业依然保留着以平辈相待的礼数和敬意,这不仅仅是因为落英的业务能力的确令宦海沉浮阅人无数的敬承业佩服,也不仅仅是因为落英对皇帝庆桑木那不亚于自己的忠心,更重要的是他年纪轻轻就能坐上的那把椅子——御马监三号人物御马监提督太监。
身为司礼监首脑司礼监掌印太监,敬承业自然对整个颐朝的内外官制烂熟于心。他清楚,虽然御马监在二十四衙门的排行中屈居自己掌管的司礼监之下,然而也是二十四衙门里位居第二,仅次于司礼监的实权衙署;更不用说御马监手握兵权,手上有一支多达七千人的御马监骑兵,是颐廷禁军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没有兵权的司礼监也望尘莫及的。因而即使敬承业手握代天批红大权,论权势地位堪称颐宫太监之最,见到御马监的高层也要给几分面子乃至客客气气,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也是当初设计这套制度的颐太祖所希望看到的效果——彼此颉颃,不敢相压。敬承业熟读颐朝祖训,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而放在落英身上,在敬承业看来,这种尊重就更加必要了。首先是落英如今的地位和权力,御马监提督太监纵然只是御马监的三号人物,居于掌印太监和监督太监之下,可是如今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年老,已经无力也无心打理御马监事务,而御马监监督太监则干脆空缺,因而御马监的实权就掌握在身为提督太监的落英手里。若是考虑到落英的年龄,这个地位和权力是极为惊人的,毕竟现在落英年仅十七岁,如此年轻就能身居如此高位,还把御马监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敬承业承认换成十七岁的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甚至倘若不是落英年纪太轻资历太浅,当初庆桑木有意直接提拔落英担任御马监掌印太监的时候,敬承业都不会劝阻了;事实上,所有人都清楚,如今那个老迈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只是个占位的存在,只等落英资历威望更上一层楼,御马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一定是他的。
年纪轻轻的落英就像宫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而明智的老太监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太监没有子嗣,和家族往往也断了关系,年老退职后若是没有一个愿意帮衬保护自己的后生,就像失去靠山根基的告老官员一般,结局大概率是不会乐观的。当初敬承业的师傅将司礼监交给他的时候,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以后师傅这条老命就靠你了。”当时年富力强的敬承业还不能完全理解师傅为什么这么说,但随着自己年迈,再加上遇到落英,现在他对这句话理解得是越来越深刻了。
何况即使抛开这些私心,敬承业也愿意出于公心扶持落英,毕竟如今的宫闱当中,肯为庆桑木肝脑涂地的太监除了他自己,只怕就要数落英了。庆桑木一天天长大,敬承业却一天天老去,这位已经过了知天命年纪的老太监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就是他能够陪伴辅佐这位自己看着长大并进行启蒙教育的年轻皇帝的时日只怕不多了,他必须为自己选择一个庆桑木可以信任托付的接班人,代替自己继续陪伴辅佐庆桑木,这样即使他有朝一日驾鹤西去,也至少能走得安心一些。
唉,人老了就是喜欢想得太多,明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总是忍不住为他们想长远一些,多计议一些。敬承业猛然从思虑中回到现实,回想刚才那“操心”的心路历程,不由得摇头苦笑,一瞬间甚至忘了自己是在庆桑木和落英面前。直到庆桑木呼唤了敬承业一声“师傅”,敬承业才反应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君前失仪的嫌疑,连忙告罪。好在庆桑木也没有计较,而且开门见山地说道:“师傅,今天请你和落英前来,是为了商量一下昨天朕想的那个方案。朕担心师傅不懂军务,所以请了落英来集思广益。”
敬承业闻言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在刹那间脑海中飞速开始推演起来。其实对于昨天庆桑木提出的那个方案,敬承业心里一直是打鼓的,甚至昨天晚上都没有睡好。宦海沉浮波诡云谲大半生,敬承业对所有的“不稳定因素”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忧虑,尤其是他年老后更是如此。在他看来,“不稳定因素”的加入就意味着赌博,赌这种“不稳定因素”随着博弈的进行能够产生有利于自己一方的结果。可问题是,常规赌局尚且十赌九输,何况是瞬息万变的政治斗争,也许这些“不稳定因素”的确可以以小博大,但更有可能是万劫不复——尤其是江左新军的统帅田氏家族的立场和性格人尽皆知的情况下。倘若说颐朝处于半个世纪前的全盛时代,家大业大华章盛世,四夷宾服万国来朝,那么赌上一把还未尝不可;可是在颐朝现在这种新吃大败权威扫地,王朝末世大厦将倾的局势下,赌博无异于孤注一掷,赌赢了还好说,要是赌输了,颐朝国祚估计也就到头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颐朝鼎盛时代,朝廷的牌有的是,哪里需要孤注一掷死中求活靠赌博翻盘呢。
想到这里,敬承业不由得升起了一股难以言表的悲凉之情。有道是强者怎么选都是对的,弱者怎么选都是错的,王朝末世大厦将倾,也只能靠这种孤注一掷以求翻盘了。毕竟不赌就是等死,赌还能有一半的机会活——问题是另一半会是暴毙。身为庆桑木的师傅和颐宫的大太监,敬承业于公于私都不愿看到颐朝暴毙的结局;可是不赌就是等死,这更是庆桑木这位年轻气盛的皇帝所无法接受的,敬承业自然深知自己这个学生的脾气。想来想去,敬承业还是选择了比较稳健的回答:“老奴恭听陛下圣断。”
“落英,你觉得这次让江左新军调多少人讲武比较合适?”庆桑木点点头,转头问另一侧的落英。
“五千。”出乎敬承业意料的是,落英的回答如此干脆利落且充满自信,显然是做足功课有备而来,然后他侃侃而谈道:“此次讲武一为震慑外夷,二为警戒奸佞,大都禁军十万,即使扣除空饷名额也应有四万之众,因而一旅二千五百人实在太少,五千人较为合适,再多就危险了。”
“落英,五千人可以做很多事,尤其是江左新军这种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军队。”敬承业担心地说道。
“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我们必须承担的风险。”落英无奈地对敬承业摊手说道。“如今京师禁军大都掌握在那些公侯手中,陛下想要虎口夺食,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助边军之力。而且讲武完成后江左新军就会返回江左,这次讲武更重要的是要让那些公侯看到江左新军的进军速度——从江左到大沽口,以及他们的战斗力。只有这样,陛下的计划才能推行下去,同时让那些公侯投鼠忌器,否则……”
落英没有接着说下去,但敬承业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点点头,心照不宣地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落英继续对庆桑木汇报道:“如今的江左水师共有铁壳木舰七艘、蚊子船五艘,以及一批自造或订购的运输船。这次讲武江左新军必然选择海路运输,按照估算,自陆军登船舰队开拔开始计算,大约需要三天时间才能赶到大沽口。这次讲武就是要检验一下他们的速度,尽量快一些,毕竟只有让那些公侯明白陛下已经拥有了一支能够快速反应的武力,才可能让他们投鼠忌器并迫使他们让步。”
庆桑木抿了口茶问道:“那具体讲武如何进行呢?”
“奴婢的构想是,”落英指着地图开始为庆桑木和敬承业讲解。“让江左新军在北塘周围进行陆军讲武,同时进行水师讲武。北塘之地较为促狭,另外距离大沽到津门一线的京畿核心防御路线比较远,万一不测也有时间反应。除此之外,奴婢计划另调塞北马队、辽东卫军、大都禁军和直隶卫军,以会同讲武之名四面布防,以作警戒。”
“幸好先帝在龙驭上宾之前为当时还是太孙的皇太子殿下预定了与察哈尔忠义王之女的婚约,察哈尔马队应该还是靠得住的。”敬承业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熟悉的政务领域。
“敬师傅所言极是。”落英接过话头说道。“历代忠义王世袭王爵,多尚公主,是如今察哈尔诸王当中实力最强的汗王。现在忠义王之女已经订婚为未来的太子妃,那么忠义王就是未来的国丈,对于自家女婿和亲家的事情,他是一定要上心的。他手下的五千北胡马队确实不足以撼动那些勋贵掌握的禁军,但如果加上江左新军就不一样了,这样南有新军,北有马队,那些公侯勋贵就是再冥顽不灵,也得掂量掂量了。”
“看来在军事方面,我确实远远不如你,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刚刚放下盖碗的敬承业欣慰地笑道。“那么由谁去检阅新军呢?按照惯例,这种讲武大阅都是需要陛下本人或指定钦差大臣前往检阅的。”
“当然是朕亲自前往。”让敬承业大吃一惊的是,接下来庆桑木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意气风发,登时让敬承业刚刚放缓的心情变得眼前一黑。
“陛下不可!”甫一定神,敬承业连忙出言劝阻。“虽说‘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但大颐三百年来,天子派遣储君或钦差大臣代阅大军也不乏先例。如今朝廷新败元气大伤,定国公又本就野心勃勃,老奴担心陛下若是贸然前往,万一羊入虎口,只怕悔之晚矣!”
事实上,这才是敬承业对庆桑木的这次决策非常不看好并忧心忡忡的根本原因,关键就在于江左新军的统帅,现任江左总督定国公田霜摇的性格和野心几乎是昭然若揭。倘若说奠定田氏江左基业、一手组建江左新军的乃父,前任定国公田雪风出于对庆桑木的祖父文宗皇帝的知遇授权之恩,对颐廷还怀有相当的尊重和忠诚的话;那么如今没有受过朝廷恩典,还年未而立,正是干一番事业的好年纪的田霜摇对颐廷的忠诚度如何,敬承业是根本不敢高估的。何况如今随着灾难性的甲戌惨败,颐廷和江左的实力对比早已逆转,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敬承业比谁都清楚政治本质上是屈服于武力的,此前颐廷一直能够保持对地方的震慑统御,靠的不过是压倒性的武力,使得百官万民觉得效忠于朝廷的收益更高而已;而到了现在这个朝廷陆海新军全军覆没,再也拿不出一支足够强大可靠的武装力量震慑统御四方的时刻,包括田霜摇在内的大多数实力派只怕早都开始浮想联翩了。之所以眼下还没有人跳出来,不过都是在衡量手里的筹码和最佳的时机罢了。
难啊,不赌这一把,庆桑木和颐朝就是等死;可要是赌这一把,庆桑木和颐朝暴毙的概率显然更高。敬承业前一天确实也提议寻求那些相对“友好”的“洋人”的支持,在他看来,这是一条风险更低收益更高的选择,可是庆桑木年少气锐,自然断然拒绝。眼见庆桑木和落英已经下定决心要赌这一把,身为太监的敬承业也只能“意见可以保留,命令必须执行”,尽可能地降低庆桑木赌这一把的风险了。
“敬师傅说得是。”出乎敬承业意料的是,这次落英居然站在了自己这一边,也不赞成庆桑木亲自前往检阅的想法。“定国公田霜摇本来就是个不甘屈居人下之人,他手下那些洋务派人士也都野心勃勃,都希望借着这个对于他们来说千载难逢的机会夺权谋国。奴婢担心即使田霜摇忠心耿耿,万一他的党羽将黄袍披在他的身上,他如何拒绝得了?因此在奴婢看来,还是陛下坐镇大都,另派一人代为检阅为好。”
“如果朕不去,那就只有皇太子去了。”庆桑木皱着眉头回答道。“毕竟此次终归是朝廷有求于人,规格太低只怕适得其反。”
“太子殿下纵然年幼,但终归是国本,只要他出现就足够了。至于真正需要进行需要成年人才能进行的活动时,陛下不如派忠义王前往代行。一来他是汗王位高权重,而且手握兵权乃是武将;二来他是未来的国丈,必然尽心竭力。毕竟只有他的女婿是未来的皇帝的时候,他才是未来的国丈;若不是了,他就是第一批掉脑袋的人。”终于轮到自己的专业方向了,敬承业连忙为庆桑木分忧。
庆桑木略一颔首,正要喝口茶润润嗓子,忽然仁王阁外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震得庆桑木的茶水居然都洒了出来。敬承业大吃一惊,正要喊人护驾,幸好落英及时解围:“那只是礼炮声,陛下和敬师傅不必惊慌。”
庆桑木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朕要是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文成侯的生日吧?”
“是。”眼见庆桑木脸色变了,敬承业自然了然,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庆桑木茶也不喝了,怏怏不乐地把盖碗放在桌上,文成侯府尽管距离紫微宫不远,可是毕竟位于南侧,可紫微宫最北方的仁王阁居然都能听到文成侯府的礼炮声,敬承业心知,刚刚丧子的庆桑木的愤懑,无疑又增加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