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落为霜3

就在炮声雷动天子不乐的时候，一辆宝马香车经过巷口一座挂有“望夷兴叹，与鬼为邻”的对联的牌坊，压过刚刚洒满清水的道路，停在了文成侯府的门前。当马车的主人威宁侯胡为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正是文成侯府华丽的三间兽头大门，以及两侧昂首怒目的一对石狮字和精雕细琢的一对抱鼓石。这座气势恢宏的侯府坐落在帝都大都最好的地段之上，三间兽头大门尽漆朱红之色，饰有熠熠生辉的成排门钉，却无匾额——除了对外营业的商号店铺，颐朝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不在自家门口悬挂牌匾，因而互相告知对方自己的住处是颐朝社交中非常重要的一环。隔着粉刷半旧的高墙，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蓊蔚洇润，其绵延不断的高墙更是宛如一条游龙长城，占了整整一条街。如此规模奢华的文成侯府马车的主人别说和其他贵族府邸相比，就是比起一些王府来也是毫不逊色的。

胡为明白文成侯府能有如此规模和地位，与府邸始建时的第一位主人，首代文成侯许在渊是分不开的。颐朝结束三国割据统一天下之后，颐高祖以“将军佩出明光宫”为典，于大都城南的天坛内筑明光台，为开国功臣举行了隆重的封爵仪式。在这次封爵大典之上，五位颐太祖的开国功臣中功勋最大者的家族被封为公爵，而九位颐高祖的统一功臣中功勋最大者的家族被封为侯爵，这就是颐朝延续至今的“五公九侯”。他们不仅是开国勋贵，而且享有“世袭罔替”的绝世殊荣，可以与国同休。而许在渊受封的文成侯正是九位侯爵之一。因而即使距离“将军佩出明光宫”已经过去二百三十年之久，但如今袭文成侯爵位的许凤仪——也就是今天的寿星——仍然活跃在当下颐朝勋贵的交际圈里。

不过胡为更清楚，如果仅仅靠着一个侯爵爵位和与之相伴的闲职，许凤仪的寿诞还不会有这么多人来祝贺。某种意义上说，比起这个侯爵爵位更重要的是，许凤仪是如今大权在握的吏部尚书，俗话说吏贵户富，刑威兵武，礼贫工贱，吏部掌握全国官员铨选大权，其尚书自然位高权重巴结者众。除此之外，许凤仪饱读诗书，是颐朝此时数得着的理学大儒，一生中多次担当科举考官，并且经常向朝廷或同僚推荐人才，在儒林士人当中素有爱才惜才举贤进能的好名声。这样深耕一生之后，今年已是古稀之年的许凤仪地位自然相当超然，门生故吏遍布官场，甚至有“许半朝”的说法。今天是恩师的生日，门生故吏怎能不群起响应献礼祝贺呢？

看着文成侯府门前水陆齐备堆积如山的礼物和长得好像永远念不完的礼单，有那么一瞬间胡为的心底对这位老亲家升起了一丝嫉妒。尽管同属五公九侯，甚至胡为的威宁侯在排班座次上还比许凤仪的文成侯靠前一些；但与吏部尚书这样的六部尚书之首，手握大权的要职相比，胡为那个纯为安置勋贵而设的侍卫散秩大臣虚职在实权上却是远远不如，更不用说许凤仪那盘根错节号称半朝的人脉关系了，也难怪会有这么多的礼物送上门来。

不过胡为对许凤仪的妒火转瞬即逝，瞬间便连火星都没有剩下半点，更不要说在脸色上流露出来。在胡为眼中，侍卫散秩大臣这个虚职虽然没有什么实权，对他来说却倒也得其所哉：且不说年已花甲，不过活得一日是一日，以往的豪情壮志都已化作烟云；更何况胡为知道，这个侯爵的爵位本来是轮不到他袭的——如果不是三十年前他那年方不惑的哥哥“老夫聊发少年狂”，带着两个还没成家生子的侄子积极投身到文宗先帝的洋务练兵当中，最终在直隶与“长毛”对战时中了埋伏全家为国捐躯，可能胡为这一生也只能守着当年父亲去世后分给自己的一些土地，做着一个中等官职了此一生了。在他眼中，自己能够得到家族世袭的爵位自然是幸运的，而兄长一家的悲惨遭遇也让他深觉做个跟着朝廷一起摇摆的富贵闲人要比实际干活累死累活还未必能有好下场的大忙人安全多了。既然如此，那么领一个没什么实权但位高俸厚的虚职，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无灾无病安度晚年，在胡为看来也没什么不好。

此时已经是深秋时分，司掌冬天的玄帝颛顼早已派来了自己的使者北风，干脆利落地将作为排门告示的露冷寒霜平等地送到人间的每一个人手中或眼中。当衡阳的大雁毫无眷恋地抛下大都飞向回雁峰的时候，当日暮捣砧的思乡之声响成一片的时候，当大都街头那些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穷苦百姓开始辗转反侧啼饥号寒的时候，就说明冬天马上就要来了。幸好许凤仪是仁德的大儒，对穷人素来慷慨，胡为向街巷的另一侧看去，巷口早有文成侯府的仆人拉起篷子施粥和馒头，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看上去足有一二里之远。正所谓“礼与其奢也，宁俭”，许凤仪的要求也不多，只要说一句“侯爷的恩情还不完”，就有稠粥一碗，馒头两个相赠。拿到粥和馒头的人也都快饿倒了，等不得叙礼慢慢享用，找个角落便就地狼吞虎咽起来。

不过这些都和胡为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瞥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文成侯府，昂首阔步。威宁侯和文成侯两家关系一直不错，胡为和许凤仪还是儿女亲家，自然是这次寿宴上最重要的客人之一。须知身为天下儒宗的“许半朝”，许凤仪的寿宴有资格入席的宾客不足百人，一般官员贵族送完礼直接就被带出去了，没有资格吃许凤仪的寿宴，因而胡为也着实感到与有荣焉。看着往来的仆人将包裹绸花红纸的礼物鱼贯运往侯府后门，等着和伙计谈好价格就丢上大车发卖的忙碌模样，胡为心知肚明这也是老亲家没办法，他过一次生日，仅仅是来自高丽的上好高丽参就能收到超过两千根，总不能连轴转天天把参汤当水喝。

此时天色还早，距离寿宴开席还有一些时间，胡为也是想和老亲家多待一段时间，陪他说说话才早早到来。在拦住一个仆人问了许凤仪在哪里之后，胡为示意他带路，一路七转八拐，距离越来越近。可是在这鼓号齐鸣沸反盈天的欢庆声中，胡为却猛然听到了一个与这喜庆气氛极不相称的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其声声震天宇响遏行云，即使锣鼓齐鸣也掩盖不住。胡为仔细一听，竟觉得好生耳熟，不由得心底大吃一惊，连忙加快了脚步。待到胡为在仆人的引领下穿过几道大门，走到旁道的一处院落中时，绕过门口安设的大理石插屏，却见一个须发皆白却怒发冲冠的锦袍老人正背对着大门，站在庭院里歇斯底里地叫骂着。若不是胡为亲眼所见，只怕还以为是文成侯府里的仆妇泼妇骂街。再定睛一看，那人不是许凤仪又是谁？而在许凤仪面前，正跪着一个近乎赤身裸体的年轻男子，不远处的地面上杂乱地堆着一堆黑漆漆的破布，以及一截很短的认不得是什么的东西。

“老子还活着呢，你就敢干这种事！老子要是死了，你准要胡服骑射做鬼奴了！”许凤仪浑身颤抖，不管不顾地用手里的紫檀拐杖劈头盖脸地殴打面前近乎赤身裸体的年轻男子，嘴里还在不断叫骂。看到这一幕的胡为更加吃惊，他认得那跪在地上的年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文成侯府的世孙许清誉，也就是许凤仪的嫡长孙。胡为也顾不得许多，眼见许清誉已经倒地不起，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攀住了许凤仪手中的拐杖，口中急忙劝慰道：“老亲家，今天是你的七十大寿，大喜之日，怎么突然大动肝火还打起孩子来了？消消气，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先把生日过好了才是正经！”

“让老亲家见笑了。”许凤仪回头一看，见是胡为，长叹一声，终于放下了拐杖。在喝令许清誉快滚之后，许凤仪命仆人打扫庭院并搬来两把竹椅，两人就坐在庭院里喝起茶来。许凤仪显然是余怒未消，胸脯一上一下幅度极大，甚至喝茶的时候还呛了好几口，引得胡为连忙安慰。

“老亲家，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还是大喜日子，怎么突然大发雷霆打起孩子来了？这孩子平时不是挺规矩本分的吗？也不是什么败家的花花公子啊？”喝了几杯茶后，胡为见许凤仪的怒气渐渐消退，这才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规矩本分？”胡为没想到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却引来了许凤仪再次目眦欲裂，一掌砸在桌子上，两人的盖碗都被震倒了。“这小王八蛋居然敢背着我在家里穿夷人的什么‘燕尾服’，还抽什么霉犁奸国来的‘雪茄’！我在的时候他都敢这样放肆，我要是不在了，他准得胡服骑射做鬼奴去了！”许凤仪愤愤不平地骂道。

燕尾服和雪茄自然并非华夏本土之物，不过由于近三四十年来泰西诸国纷至沓来侵入华夏，乃至在大都设立了常驻使馆，因而这些“西洋玩意”也随之传入了华夏。身为颐朝的达官显贵，胡为自然也略知一二。只不过在听到许凤仪说“霉犁奸国”的时候，胡为还是不由得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老亲家说的应该是“美利坚国”。这个翻译是三十年前文宗先帝设立的，负责泰西各国洋务交涉的机构“总理列国洋务衙门”给出的统一标准翻译，但这位老亲家对“西夷”仇恨得无以复加，因此坚决拒绝使用，改用特立独行的“霉犁奸国”并洋洋自得。

“哼，一说到这‘霉犁奸国’我就来气！”许凤仪继续大骂道。“那‘总理列国洋务衙门’里就是一群华奸！上上下下全砍头没一个冤枉的！就说这‘霉犁奸国’吧，他们居然给翻译成‘美利坚’！我天朝江山秀丽远美于西夷，物产丰盈远利于西夷，金瓯永固更是远坚于西夷！那西夷小国也配称之为‘美利坚’？这不是华奸要以夷变夏是什么？老子把话撂在这，要是哪天陛下一声令下把那衙门里的华奸全部砍头，老子一定请戏班子唱二十天大戏好好庆祝一番，一吐胸中闷气！”

对于老亲家这种近乎偏执的“仇夷”，胡为尽管觉得有些极端，却也不好开口相劝，毕竟牌坊上那副对联就是许凤仪亲笔所作，因为牌坊斜对面就是葡萄牙公使馆。有一次胡为和许凤仪一起出门散步，看到葡萄牙公使馆刚刚落成，许凤仪便破口大骂：“世界安有许多大国，大约罗斯、英吉利、法兰西、日本则真有之，余皆华奸所诡造，以吓朝廷耳！便说西班牙葡萄牙，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国，史所未闻，籍所未载，荒诞不经，无过于此！”回去之后他立刻挥毫落纸如云烟，奋笔疾书了那副对联挂在牌坊上，以示气吞万里如虎。

“老亲家，”面对这个几乎一点就炸，好似被触了逆鳞的龙、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歇斯底里的老亲家，胡为是真怕他口不择言，一怒之下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祸及旁人。无可奈何的胡为斟酌了一下措辞，对许凤仪开解道：“大概那个翻译是文宗先帝的意思，总理衙门怕也是违心之论……”

胡为本来想的是把庆桑木的祖父，颐朝第九位皇帝文宗皇帝搬出来，赶紧结束这番对话，让许凤仪少说两句，免得扫了今天大喜日子的兴乃至惹祸上身。可是令胡为万万没想到的是，许凤仪一听这话登时瞋目指冠，筋骨必现，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胡为，手里的紫檀拐杖把石板地面砸得震天响。胡为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许凤仪已经笔挺如松巍然屹立，对着胡为就中气十足地高声喝道：“什么维新之论？我最听不得‘维新’这话！我天朝四夷宾服万国来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此皆祖宗成法之功，‘维新’什么‘维新’？都是那些祸国奸贼夸大其词妖言惑众，借机要挟朝廷以夷变夏罢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许凤仪慷慨激昂，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了，他一把抓住胡为的手，紧紧握住执手看泪眼道：“老亲家，那些喻利小人无耻之徒听信‘维新’妖人蛊惑也就罢了，您也算是世受国恩，不求腔血报之，一世英名百代家声可不容易呀！老亲家……”

看着面前激动落泪的许凤仪，胡为不由得哭笑不得，在好不容易解释了自己说的是“违心之论”而不是“维新之论”后，胡为原本来为老亲家道喜的好心情也已经所剩无几。好在此时寿宴的时辰也快到了，许凤仪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耳背闹了笑话，当真是大煞风景，连忙赔笑着请胡为去吃寿宴。然而胡为清楚，许凤仪并不是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问题，只是不愿得罪自己罢了。

罢了，那些都不是我应该想的，陛下和朝廷说什么才是什么。胡为一边走一边心想。只要陛下和朝廷没有公开支持搞洋务‘维新’，那我跟着骂两句也没什么不可以；而要是陛下和朝廷决定搞洋务‘维新’，那我就跟着一起搞嘛，反正陛下和朝廷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跟我一个年老清闲的开国侯爵计较。

文成侯府自然堪称富丽堂皇，可其中最为人称叹的还要数琉璃暖阁，这是第一位文成侯许在渊的得意之作。琉璃暖阁原本是一座占地面积不小的庭院，两侧为抄手游廊，连通正门和内堂。不过喜欢晒太阳的许在渊嫌大都冬日阴冷，便亲自设计了一套镶嵌琉璃的板材，拼接起来可以将整个庭院顶部以琉璃覆盖，再在庭院里生火，这样庭院温意如春，自己也能安享冬日暖阳。在许在渊所在的颐朝前期，华夏几乎不产琉璃，琉璃都要走海路从西方进口，因而价格不菲，这座琉璃暖阁无声地彰显着文成侯的超然地位。自然，身为如今的文成侯，许凤仪的寿宴也是在这暖阁里进行的，也难怪入席的宾客不过数十人，毕竟这庭院里实在装不下更多人了。

许凤仪摆下的寿宴是烤鸭大宴，这烤鸭曾经是殷国帝都金陵的特产名吃，颐高祖灭殷后将一批殷国的烤鸭师傅带回大都，这些烤鸭师傅将鸭肉与大都流行的面饼结合起来，才有了今天把鸭肉卷在荷叶饼里的北方烤鸭吃法。暖阁里的桌椅都撤了，地上铺满了华贵的皮毛，宾客们一律盘腿席地而坐，面前一张矮桌，伸手就有烤鸭美酒可用，需要的时候只要吩咐一声，立刻就有片好的鸭肉奉上。这倒是很对胡为的胃口，毕竟袭爵二十年，第一次享用时还惊为天人的寻常官宴现在早就已经吃腻了。

酒酣耳热之际，胡为将目光投向了别处。许凤仪号称大儒，但在口腹之欲目色欣赏上也并不亏待自己，不说府里的歌姬舞女一个赛一个地妩媚妖娆，就说桌上的餐具也十分考究：寿宴用的餐具是全套景德镇官窑瓷器，通体浅红，富有层次，色泽淡雅，宛如流水，最难能可贵的还是每一件餐具上都有数量不等大小不一但形态完全相同的金色团寿字，每一件都是全无瑕疵的上品之作。胡为不是很了解古玩，但毕竟袭爵这二十年也把玩过诸多宝物，倒也看得出这是有年头的上等瓷器了。他正想问问坐在旁边正由美艳侍女喂食烤鸭的许凤仪这餐具的来头，翕然头顶透过玻璃忽然一亮。胡为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却见天空中一道扫帚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犹如利刃划破苍穹，直直投东南而去。与此同时，天空中一颗泛红的星辰也发出明亮的光芒，直直撞入一片南天星区。当胡为看清楚那泛红星辰是什么，撞入的是什么星区的时候，不由得大吃一惊，联系到刚才扫帚星的天象，饶是暖阁中春意袭人，胡为的冷汗还是登时就下来了。

“其内五星，五帝坐。后聚一十五星，蔚然，曰郎位；傍一大星，将位也。月、五星顺入，轨道，司其出，所守，天子所诛也。其逆入，若不轨道，以所犯命之；中坐，成形，皆群下从谋也。金、火尤甚……”想到这段占星典籍上的记载，胡为心底惊骇莫名，原因就在于那片星区不是其他，正是南宫朱雀端门之内的五帝座星区，是天子的象征。而那颗红星则是荧惑，五星犯五帝座在占星学上代表着臣下阴谋不轨，意图对皇帝不利，尤其以太白或荧惑犯五帝座最为严重。联想到之前皇帝为了助饷而对武成侯下手导致皇宫里皇子夭折的巨变，也难怪胡为会冷汗涔涔了。

不过令胡为感到有些无奈的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之中，除他之外竟无一人留意到天空中的诡异天象，即使这些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人当中不乏当年挥斥方遒叱咤风云的五公九侯后人。然而胡为知道，目睹这一诡异天象的人在天下绝不可能只有他一人，有那么一瞬间胡为感到，在这深秋行尽凛冬将至的季节，这一诡异的天象让萧瑟秋风越发凉意逼人，白露为霜更加催绿凋零，一如如今已经风雨飘摇的大颐王朝——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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