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落为霜4

庆桑木不知道，胡为也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分别在仁王阁上和文成侯府结束这一天的时候，远在江左金陵的江左总督府却仍然灯火通明。

大颐王朝疆域辽阔，为了方便统一调度，颐高祖统一全国后，在全国设立了一批各自管辖一省或数省的封疆大吏，这就是总督，也称为“制台”。最初颐高祖开国之时，总督共设有八位，其中就包括下辖江淮、豫章之地的江左总督。后来随着关外地区越发重要以及拱卫渤海湾的战略需求，三十年前颐朝第九位皇帝文宗皇帝下令将齐鲁和辽东从原本各自的辖区分离出来，设立了第九位总督渤海总督，形成了颐朝延续至今的九大总督格局。

总督综理辖区军民事务，统辖文武，考核官吏，入则为朝廷显官，出则为一方军政之首，故有“文帅第一重任”之称。如此位高权重，其府邸自然不能寒酸。在被颐朝称之为“长毛”的天国大起义攻破金陵后，原本的江左总督府遭到拆除，在原地拔地而起了富丽堂皇的天王宫；天国覆灭之后，天王宫也灰飞烟灭，率军攻破金陵镇压天国大起义的前任江左总督，前任定国公田雪风在原地重建了属于自己的江左总督府。只是比起原本的江左总督府，新的江左总督府明显带入了更多来自泰西的建筑风格，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原本按照华夏风格全用木材的诸多中轴线厅堂改用石材，在装饰风格上也带入了浓厚的泰西色彩，例如科林斯式石柱、巴洛克式拱门、洛可可式窗棂等。此时的江左总督府也同样灯火通明，只是比起文成侯府张灯结彩痛饮狂歌的灯火通明，江左总督府的灯火通明则平添了几分肃杀与冷峻，只有时不时传出的激烈争论声回荡在夜空当中。

“哦，我的臭弟弟们，你们要知道，我们不是如冠军侯或那般去跨越大漠远征荒无人烟的苦寒漠北，而是在天下土地最肥沃、人口最稠密的京畿之地作战！如果我们的骑兵需要粮食，那么就地征发就好，哪里还需要像当年大楚武帝一样派出十几万步兵为骑兵运粮！”清脆的女声话音刚落，一只纤纤玉手就将一枚后腿直立前蹄扬起的黑马棋子推到了地图桌上的一点——通州城。

“姐姐说的对，而且如果我们能够兵贵神速拿下通州城，那么那里的数百万石漕粮都可以充作军粮。而我想，我们的重炮完全可以确保我们在通州的漕粮吃完前轰开大都的城墙——或者说，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们也就不要准备这场战争了！”另一个更加年轻的男子的声音接过了“姐姐”的话头，对其表示赞同。

“五千人的数量还是太少了，稳妥起见我们至少需要三个旅七千五百人的兵力。毕竟我需要拨出一个旅的骑兵给我们的姐姐，让她去负责拿下通州和封锁大都。剩下的五千人将主要是步兵，我们需要跋涉至少十天才能赶到大都——若是考虑到沿途可能的抵抗和必须拿下津门的战斗，这个事件还要增加。而大都账面上共有十万禁军，加上巡捕等武装力量将不下十二万之众，就算其中空额过半，也至少有五万人；更何况旁边的察哈尔诸王也能凑出数千马队，辽东卫军和直隶卫军也有相当数量的兵力，这些都是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才更加稳妥。”说这话的是一个声音更加平稳，也更加低沉的年轻男子，明显比前两人要年长的那种。

“若是那些御马监骑兵和察哈尔马队想来送死，就尽管让他们来送死好了。我们的骑兵对付他们以一敌十，两千人虽然不多，却也足够我打赢他们了。”顺着声音看去，是刚才那个推出棋子的年轻女子。此时一袭干练贴身圆领袍，梳着利落高马尾的她一脸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说道。看着妹妹田霜雪如此自信，甚至自信得宛如自负的模样，刚刚发表了一番求稳言论的大颐“开国佐运推诚宣力武臣，荣禄大夫、江左总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漕运总督、定国公”田霜摇不由得摇了摇头。若是作为一名冲锋陷阵的勇士，这种自信自然是好的；可是作为一位独当一面的统帅，这种自信无疑是一种隐患。

令田霜摇欣慰的是，刚才那位支持田霜雪的弟弟，身穿白色圆领袍、髻插白玉簪的田霜夜这次也站在了自己这一边：“姐姐，纵然我主持的是水师，不太懂陆军怎么打仗，但我至少知道轻敌不是什么好事。这种毕其功于一役的计划当然最好，但最好还是先拿下大沽口，万一出了意外，我也可以调遣水师从后方源源不断地为前线运粮。”说到这里，田霜夜还忍不住狠狠鄙视了一下如今颐朝在辽东和胶州剩下的那些根本不堪一击的所谓“水师”：“登州水师额设五百名，现存不过二百名，每遇抚臣校阅，则雇渔户匪人充数；水师破船更是不过六七只，最大之船面宽仅二丈，安炮不过十门。就这样的水师，他们要是敢出海拦截，我们的铁甲舰撞都能把他们撞翻了！”

“那你觉得大沽口好打吗？那也算是京畿最重要的炮台群，没有之一。上次英国人和法国人正面来袭都吃了败仗，咱们的这点水师家底可经不起你挥霍。”田霜雪耸耸肩问道。

“一看你就没认真看之前哥哥让咱们看的联军战报，虽然我承认看得确实让人血压升高。”田霜夜反唇相讥道。“最后英国人和法国人拿下大沽口可不是海军的功劳，而是陆军。”

对于弟弟的看法，田霜摇是非常赞同的，毕竟翻阅一群明火执仗闯进自己的国家烧杀掳掠焚毁宫殿的强盗侵略军的战报，确实足够让每一个民族主义者高血压。然而田霜摇明白，情怀大义是不能取代战略战术的，只凭一腔热血是打不赢战争的，无论对手是谁，因此尽管看得十分窝囊，可田霜摇还是要求大家一丝不苟地看下去，甚至就侵略军的战报进行了数次包括整场战争和具体战役的兵棋推演，全方位无死角地复盘了这场西夷侵略军第一次打进颐朝京师的战争，为自己接下来可能的战争进行参考。“我们之所以要复盘这场战争，是为了日后不需要再复盘这场战争。”田霜摇如是说。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们的入侵是为了对朝廷施加压力尽快缔约，他们完全不需要花费两个月时间才能抵达大都。”田霜雪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以他们在数十年前就能达到的速度，他们如果全速前进，十天就可以抵达大都城下，骑兵更是只需要两天。而很显然，我们不需要关心沿途的城镇，只要拿下大都，我们就成功了。”

“的确如此，但我们需要谨慎一些，毕竟大都内外拢共能动员起来的武装力量总也有数万之众，就算武备废弛兵骄将嬉，但就算是数万头猪也需要时间抓不是？毕竟战争就是这样，不到战场上见了真章，谁也不知道底色怎么样。”田霜摇提醒自己的姐姐说道，同时指了指墙上悬挂的大都禁军布防图。

“另外我们还需要考虑那些洋鬼子的看法，尽管这是一件令人非常不爽的事情。”田霜夜指着桌上地图上的津门说道。“尽管按照目前洋鬼子在天朝周边的舰队力量来看，他们不太可能及时集结起一支舰队干涉我们的战争，但如果他们从中作梗，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毕竟现在我们的实力方兴未艾，和那些所谓‘列强’正面交锋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胜算，但总归是一件麻烦事。”

“何况拿下大都只是最艰难的第一步，后面我们还有的是问题需要解决，不到万不得已，我是真不想和洋鬼子纠缠。”田霜摇揉着脑袋说。“我们可以先承认之前的那些城下之盟，但终有一天我们是要废掉这一切的。”说这句话的时候，田霜摇的眼底泛着分明而凌厉的恨意。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臭弟弟，我们什么时候动手？”田霜雪摩拳擦掌地问道。

“如果要稳妥点的话，最好等到我们在大秦订造的三艘铁甲舰到达再发难。毕竟只要这三艘铁甲舰到位，江左水师就将成为整个远东的第一舰队，而面对它们每一艘上装备的四门12吋25倍径主炮，即使舰队正面强攻，刚刚开启改造工程就中道夭折的大沽口炮台也将没有任何机会。而且按照目前的消息，这三艘铁甲舰只要再有半个月就可以抵达定海了。”换到了自己的赛道，田霜夜终于可以侃侃而谈。他指了指墙上悬挂的铁甲舰设计图，那三艘铁甲舰“含光”“承影”和“霄练”还是他们一年前病故的父亲，前任定国公田雪风生前向“大秦”也就是东罗马帝国订造的。本来三艘铁甲舰早在两年前便已经竣工，但甲戌战争中东罗马帝国保持中立的选择使其无法归国，拖到现在才踏上了前往华夏的道路。

“我记得以前我们订购战舰归国的时候，都要聘请洋人水手驾驶，但这次是我们自己的水师学堂学生和一批经验丰富的老水兵驾驶归国。我希望他们已经磨合好了战斗力，毕竟他们可能一回来就要投入战场了。”田霜摇诡异冷峻地一笑，那妩媚清秀的脸上泛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骄傲和满意。

“说起来我们还得感谢那个毫无振作之意的先帝。”田霜夜语气嘲讽地补充道。“甲戌战败之后，整个京畿水师全军覆没，结果先帝居然一蹶不振，直接将京畿水师解散，幸存的水师官佐水兵也遭革职遣散，失去生计来源，以至于啼饥号寒。如果没有先帝这一手，咱们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地为江左水师补充那么多骨干力量呢！”

“一支军队是需要在战场上见过血历练过才能成为强军的，作战经验和战场经历某种意义上说比单纯的训练更加重要，这也是一群百战老兵的价值远高于数目十倍甚至百倍的新兵蛋子的原因。”田霜雪显然对此十分赞同。“这些京畿水师的将士尽管吃了败仗，但却拥有江左水师最稀缺的作战经验，若是没有他们的加入，只怕我们的好多隐患只能等到战场上用鲜血去发现了！”

田霜摇点了点头，正要继续三人激烈的兵棋推演和军事讨论，突然门“啪”地一声被推开了，全神贯注的三人都吓了一跳。田霜摇定睛一看，却见是自己的另一个弟弟田霜寒，他气喘吁吁，犀皮腰带上悬挂的玉佩也凌乱地歪在一边，甚至连流苏都横七竖八地挂在圆领袍的下摆上了。田霜摇皱起眉头，还没来得及开口申斥弟弟这种狼奔豕突不够体面的做法，田霜寒的话就把他的话硬生生地堵了回去：“哥哥，姐姐，弟弟，大都密电！”

“说了什么？”姐弟三人异口同声地同时问道，堪称心有灵犀。

“恐怕隔墙有耳，还是你们自己看吧。”说着，田霜寒小心翼翼地星怀里取出一卷卷得紧紧的纸卷，小心翼翼地在灯下展开，仿佛那是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一般。当三人定睛看去，看清了纸卷上写的内容，田霜摇顿觉一腔热血直冲脑门，他抬头看向姐姐和弟弟，他们的脸上也都泛起了病态的潮红。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姐姐，你刚才不是还问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吗？我觉得就在今日！你们都去准备吧，各就各位，这场属于我们唱主角的好戏已经鸣锣开场，我们的时代就要开始了！”田霜摇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