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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落为霜5

木落为霜

远在金陵的田霜摇都从大都密电当中得知的消息,身在大都城内的胡为自然不会不知,或者说,身为大颐王朝的一、二品大员,还有世袭公侯爵位在身之人,自然或多或少都有自己比较可靠的信息来源。在得知了庆桑木的决定后,胡为表面上面色如常,一如既往地以请公公喝茶为名抓了一把金瓜子打发了来报信的太监,可是实际上他的心底已经惊涛骇浪,以至于送走太监回到自己的卧室时,才发觉自己的手竟然都在微微颤抖。

作为如今颐朝的顶级勋贵之一威宁侯,胡为自然不会不清楚年轻的皇帝庆桑木掀起的反贪风暴所指为何,更清楚庆桑木决定在北塘讲武观兵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毕竟胡为尽管没有参与那场所谓的“弥勒菩萨显圣”的鬼把戏,但都是千年的狐狸,哪里需要说《聊斋》;何况出于自保的想法,胡为对此还是乐见其成的——他们这种顶级勋贵高官哪里有书生?哪个经得起翻个底朝天?可是胡为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位年轻的皇帝非但不肯就此认输,反而决定继续加码,甚至不惜铤而走险调江左新军和察哈尔马队逼近大都,大有要和勋贵对赌到压上自己的全部身家为止之势。

庆桑木出招了,胡为明白自己也必须得想办法应对,毕竟庆桑木这场所谓的“反贪风暴”明摆着就是冲着包括自己在内的勋贵来的。宦海沉浮几十年,又在公侯圈子里浸淫多年,胡为比谁都清楚,那些昔日挥斥方遒骁勇善战的公侯勋贵,后裔如今却大都已经堕落成了只知清谈享乐的纨绔子弟,坐拥无数良田美池金银财宝,却文不能安民理政,武不能用兵御敌,堪称满庭玉树却无一可为栋梁,连自己这种对军政事务还算有点兴趣,办差任职至少合格的都是凤毛麟角。毋庸置疑,这些百无一用的肥猪任何一个急需补血的皇帝都不肯放过的——如此肥硕又毫无用处,不杀了吃肉还等什么呢?作为开国功臣后裔,顶级勋贵之一的威宁侯,胡为可不觉得这场风暴如果愈演愈烈,自己能够独善其身。

可是怎么应对呢?胡为接下来就要面临这样的难题。本来之前所谓的“弥勒菩萨显圣”就是勋贵们希望庆桑木能知难而退,没想到庆桑木根本不吃这一套,反而因为丧子之痛更加激起了怒火和斗志,以至于兵行险着,走出了调江左新军和察哈尔马队进逼大都的操作,明摆着是准备以这两支武装力量作为后盾,对勋贵极限施压,迫使勋贵就范。

那么怎么办呢?很显然,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各种手段让庆桑木收回成命。自然,庆桑木是不可能主动收回的,那么就只能想办法阻挠这道命令,让庆桑木的命令无法发出了。可是深谙朝廷官制和运作机制的胡为知道,由于太祖皇帝的精巧设计,想做到这一点完全不如前朝那般容易。

和前朝宰相、中书舍人乃至监察御史等都有权“封还”成命不同,颐朝没有宰相,中书舍人也仅仅负责起草文书诏令,实际上的决策大权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只是颐朝皇帝们出于公务繁忙和内外牵制的目的,才放权给内阁和司礼监协助行使决策权,但这两个机构的权力也完全出于皇帝的授权。的确,这两个机构联合起来,通过票拟和批红完全可以架空皇帝,而且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但胡为深知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敬承业对庆桑木忠心耿耿,因而即使能够说动内阁反对庆桑木,司礼监这一关他们也过不去。拿不到批红,票拟就只是一种处理意见,完全没有法律效力,也就无从阻止皇帝的旨意。

当然,以胡为对老亲家许凤仪在文官当中的影响力的了解,胡为知道皇帝的命令要想真正形成公文传达是需要走很多程序的,这里面许凤仪大可发挥自己的人脉关系,使出官僚系统最常用的“拖”字诀,实际上让皇帝的旨意无法落实下去。可是作为侍卫亲军的高级军官,胡为更清楚一条在政治斗争中的最高法则,那就是政治和权力都是屈服于武力的,只要皇帝把风声放出去,面对这种千载难逢可以直接插手中枢朝廷的好机会,田霜摇和忠义王都不可能放过,更不用说皇帝是有司礼监和御马监这种完全可以绕开内阁六部等官僚体系,直接将诏书传达给田霜摇和忠义王的渠道的。到时候万一使出“拖”字诀后庆桑木不吃这一套,直接把命令传达给田霜摇和忠义王,天知道他们会不会直接把接受调令边军进京变成手握密诏勤王锄奸。真到了那一步,胡为深知许凤仪或任何人都不可能靠一句“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就把这两个握着枪杆子的军头喊回去,庆桑木的结局不好说,但他们大概率是死定了。

思来想去,胡为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单纯依靠合法和平手段,基本上是没有可能阻止庆桑木此举的,必须动用非常武力手段才行。可是喝了一大碗茶,让自己定了定神后,胡为斟酌思忖再三,才发现这一条路也几乎实现不了。胡为不由得在心里暗中大骂那个极为高明的国家机器设计师太祖皇帝,他那句“彼此颉颃,不敢相压”的设计理念直到近三百年后还在保佑着他的家族后裔。

想要动武就得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这是身为散秩大臣掌管侍卫工作的胡为心知肚明的。若是单从纸面上看,大都城内的禁军力量其实是远超田霜摇和忠义王的。出于巩固国本的设想,颐太祖为颐朝的都城大都设立了定额多达十万人的禁军,分为八营,效法楚朝古名分别命名为中垒营、屯骑营、步兵营、越骑营、长水营、胡骑营、射声营和虎贲营,划定区域驻守大都及郊区要地。这些禁军从创立之初就明确交给勋贵掌管,所有禁军高级军官也都是清一色的勋贵子弟。与如此庞大的兵力相比,无论是只有七千人左右的御马监骑兵,还是极限动员也只能动员起一万人左右的察哈尔马队都堪称势单力薄;而田氏家族一手编练的江左新军尽管兵力多达七万五千人,但毕竟远在江左,能够投送到京畿的兵力并不多。故而从纸面上看,勋贵集团掌握的禁军无疑占据了绝对优势。

然而理论与实际自不可言等同,一想到自己了解的禁军情况,胡为就感到无比担忧。作为在侍卫之间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油条,对如今禁军军貌可称了如指掌的散秩大臣胡侯爷可没有一些公侯爵爷那么盲目乐观。自从三十年前和“长毛”北伐军对垒时打光了勋贵禁军的最后一批敢战之士后,整个禁军的状态堪称高台跳水一泻千里;如果说此前的勋贵禁军还能拉出一支可战之兵威慑四方,那么现在胡为所知道的勋贵禁军和之前的勋贵禁军相比简直要让人怀疑是不是同一支军队。

但是比起禁军战斗力的飞流直下三千尺,胡为更头疼的是太祖皇帝那句“彼此颉颃,不敢相压”的设计理念下分散的禁军兵权体制。禁军虽然纸面上有十万之众,却分成八个彼此平等互不统属的营,每个营的提督武臣在官职上都是平级,最多可能是爵位上有所差别,这正是太祖皇帝希望看到的情况:谁都无法统合禁军兵权,也就谁都威胁不到皇权。换句话说,如果想要让禁军抗衡这几支潜在对手,就必须将禁军八营整合形成合力,可在这套体制下,这是除了皇帝庆桑木以外谁也做不到的事情。

更要命的是,胡为自己还并不是禁军中某营的提督武臣,而是统领侍卫亲军的侍卫营散秩大臣,他的上面理论上还有侍卫营的三位最高统帅领侍卫内大臣和三位副帅内大臣,尽管如今他的六位上司个个或是老迈不堪或是纨绔膏粱,侍卫营的日常事务都是他这位散秩大臣里年龄最大、资历最老的一位在负责打理,可是整个侍卫营的所有侍卫加在一起也不超过六百人。即使抛开这些大多数由宗室勋贵子弟、少部分由武进士出任的侍卫战斗力如何不谈,想靠着不到六百人去对抗多达七千人的御马监骑兵或上万人的察哈尔马队,胡为觉得自己脑袋显然没进水。

想到这里,胡为不由得心底一阵悲凉,生起了一阵阵的无力感。公侯勋贵那些所谓的盘根错节,所谓的联络有亲,其实都不过是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的酒肉朋友罢了。皇帝想要追他们的赃给自己补血助饷,对一个皇子下手敲山震虎勋贵集团还能办到。可是要更上一层楼,直接对皇帝开战动武,他们就要么只会瞻前顾后,希望别人当那个出头鸟;要么就是分赃不均,不等动手就先内讧上了——毕竟让谁当下一任皇帝,每一家勋贵都有基于自己的关系网有自己的想法。古人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实际上勋贵造反也是三年不成,胡为对他们这种“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的德行了解得是一清二楚。某种意义上说,颐太祖也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会放心地把禁军交给勋贵掌管,毕竟禁军如果掌握在太监、宗室或其他文官武将手里,结局如何前朝已经全都各自上演过一遍了。

胡为重重地摁了摁用脑过度思虑太甚后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看来最好的办法是没有什么可行性的。既然如此,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想到这里,胡为不由得想起了那位他曾经只有一面之缘的现任定国公田霜摇——确实是只有一面之缘,那还是二十三年前的大年初二。当时胡为袭威宁侯爵位的兄长带着两个侄子随同禁军出征,还在直隶前线与“长毛”的北伐军对峙,还没有袭爵的胡为作为弟弟担负起了威宁侯府迎来送往的工作;而当时前任定国公田雪风虽然也是赋闲在家,但毕竟定国公也是五公九侯之一,论地位还在威宁侯之上,因而胡为代表兄长亲自前往定国公府拜年。也正是在那场拜年会上,胡为第一次见到了当时谁也不会想到未来定国公爵位会由他承袭的男孩,原因很简单,他是庶子,前面还有三个嫡出的兄弟呢。不过田雪风并没有因为嫡庶之分而对儿子们区别对待,而是一视同仁地都带了出来会客。也正是在那场拜年会上,年仅五岁的田霜摇那阴鸷冷峻,与大年初二的喜气洋洋格格不入的气氛给胡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也让宦海沉浮半辈子的他隐隐觉得此子恐非池中之物。那一刻他在心里给田霜摇的评价胡为至今还记得:

此子若不大兴田氏,必大赤其族!

然后就是命运的齿轮开始飞速运转,正月十五还没过,前线就传来了禁军全军覆没,数十位公侯勋贵战死沙场的噩耗。胡为的兄长和两个侄子都阵亡在了“长毛”手上,因而威宁侯的爵位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而面对“长毛”直指大都,南方进讨屡战屡败的危局,悲怆过度身体垮了的文宗皇帝只得打出了自己的最后王牌,授权定国公田雪风带领颐朝的术士集团南下招募团练,不惜一切代价扑灭“长毛”,田霜摇也就随着父亲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大都城,此后二十三年再也没有回过大都,胡为也自然再没有见过他。

自古以来世事如棋,不到最后一刻有谁知道鹿死谁手呢?胡为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但愿自己能够带领威宁侯家族度过此劫吧,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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