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神兽森林深处。
一片静谧的湖泊宛如镶嵌于林间的墨色宝石，倒映着苍穹流云与对岸葱郁。湖畔，一道被宽大紫色斗篷笼罩的身影静立，兜帽的阴影将他面容尽数遮掩，只留下线条紧绷的下颌。暗紫色的能量涡流般环绕着他，无声流淌，所过之处，草木、岩石乃至光线皆被侵蚀、分解，归于最基础的粒子，融入那片令人心悸的虚无。
他垂眸凝视着波澜不惊的湖面，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捻动着斗篷粗糙的边缘——这是唯有在心绪不宁时，他才会流露的小动作。那仿佛拥有自主意识的暗紫能量如游蛇般缠上他的手腕，带着某种冰冷的亲昵。然而，当一抹温煦的气息由远及近，这股充斥着毁灭意味的能量竟骤然溃散，仿佛冰雪遇阳，迅速消弭于无形。
“抱歉，我来晚了。” 温软的嗓音自身后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轻柔的拥抱。
女子身着碧色长裙，仿佛将初春最鲜嫩的绿意披在了身上，周身萦绕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衬得她恬静的面容愈发圣洁。她脸上带着惯有的、能抚平万物焦躁的浅笑。
随着她的到来，周遭被毁灭之力侵蚀的痕迹开始逆转。破碎的枝叶重组，焦黑的土地萌发新绿，沉寂的森林仿佛被注入了澎湃的活力，植物舒展身姿，隐匿的神兽悄然探首，湖中的鱼儿也跃出水面，鳞片在光下闪烁，似在恭迎她的莅临。
这生机盎然的景象自然未能逃过男子的感知，他眼角的余光淡淡一扫，那些原本好奇观望的生灵便如惊弓之鸟，瞬息间逃窜隐匿，森林重归死寂。
他们，正是神界五位至高神祇中的毁灭之神与生命女神。
“这次怎么来得这样晚？”毁灭之神收敛了周身逸散的毁灭意念，声音透过斗篷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途中遇见两位神祇起了争执，便留下来主持局面，让他们心平气和地谈谈。”生命女神语速平缓，声音如春风化雨，简述着来时的经历。
“你还记得这里吗？”毁灭之神的目光重新投向湖心那座小岛。
“我怎会忘记？”生命女神莞尔，眼底漾开追忆的柔光，“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当年，我就坐在那座小岛上，而你，躲在湖对岸的树林里。原以为你只是途经，未曾想，竟偷偷看了我整整一日。”
“才……才没有！”毁灭之神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低下头，斗篷的阴影将他发烫的脸颊藏得更深。即便时隔万年，被挚爱旧事重提，那份源自初遇的青涩悸动与羞赧依旧鲜活。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摘下斗篷的样子很好看，不要总把自己藏在里面，显得阴沉沉的。”生命女神抬手，指尖轻触那冰冷的布料，语气带着温柔的责备。
毁灭之神罕见地沉默了片刻，继而，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
“你总说这斗篷阴沉……”
他忽然抬手，猛地将兜帽掀至脑后，露出了那张苍白胜雪的面容。几缕银丝垂落额前，衬得他那双深邃眼眸愈发幽暗。“可若没有它遮掩，只怕我这双眼睛，会将这些依恋你的生灵尽数惊走。”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远处空寂的枝头，指尖却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轻触生命女神发梢流淌的金色光晕，声音低沉下去：“除了你，这世间万物……皆畏我如深渊。”
他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那双惯常蕴藏着法则湮灭与重塑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出女子的身影，流淌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温柔。这般神情，他极少显露，纵使是共事数万载的七原罪神，也未曾得见。
毁灭之神后退了半步，左手掌心光华微闪，一个精致的竹篮凭空出现。他侧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语：“我带了你喜欢的……一起吧？”
他眼神示意湖心小岛的方向，生命女神自然心领神会，含笑牵起他微凉的手。两人踏水而行，衣袂飘飘，湖面漾开圈圈涟漪，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个爱笑如暖阳的女孩，牵着一个沉默阴郁的男孩，共同走向他们命运的起点。
整日时光，便在两人的依偎与低语中悄然流逝。他们分享着神界治理的琐碎，吐槽麾下神官闹出的笑话，也谈论着某位神祇新近的风流韵事。日影西斜，繁星渐次点亮夜幕，篝火在湖心岛上燃起，噼啪作响，跃动的火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毁灭之神安静地坐在篝火旁，生命女神则轻轻依偎在他宽阔却时常萦绕着孤寂气息的肩膀上。他们望着火焰明灭，听着柴薪低吟，一时间，只有星光与火焰在无声对话。
“你之前说，海神那边……有新的生命诞生了？”毁灭之神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有些突兀，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嗯，”生命女神的声音柔和，却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是个女孩儿，很可爱。”
毁灭之神的目光投向跃动的火焰，橙红色的火光在他深紫色的眼眸中明明灭灭，却难以照亮其底处悄然流淌的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你其实不必为此事自责，”生命女神敏锐地捕捉到他情绪的微妙变化，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心头发紧的沉默，“这本就不是你我职责所能强求之事，更非任何人的过错。”
“自责？”毁灭之神像是被刺痛般，语气骤然变得冷硬，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疏离，“我可是执掌神界法则之一的毁灭之神，我所行一切，皆是为了神界秩序与未来。何来自责？唯有那固步自封、不肯接纳下界英才的海神，才该反省自身……”
“你在说谎。”生命女神轻柔地打断他，温凉的指尖轻轻按上他紧抿的唇，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你方才心中所想的，绝非这些。”
毁灭之神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斗篷随之扬起，带起一阵旋风，将那堆温暖的篝火瞬间扑灭。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四周彻底陷入了黑暗与沉寂，唯有星光冰冷地洒落。此刻的氛围，与片刻前的温馨宁谧截然不同，仿佛骤然降至冰点。
长久的沉默在黑暗中蔓延。终于，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语，带着卸下所有伪装后的疲惫与痛楚，缓缓响起：
“抱歉……都怪我。是我的毁灭意识，侵蚀了一切生机，让我们……无法拥有一个孩子。”
没有子嗣，始终是横亘在这对神王夫妻心头的一根钝刺。自神界诞生之初他们便已存在，结为伴侣亦是悠久岁月前的事。他们深爱彼此，即便因神职所需短暂分离，也总会寻如今日这般的机会相聚，独享二人世界。拥有一个属于彼此的血脉后裔，是他们心底共同却难以企及的渴望。生命女神能清晰地感受到，尽管毁灭之神在处理神祇事务时有时显得偏执，可每当他见到其他神祇与子女共享天伦时，那瞬间掠过眼底的，分明是一丝极淡却无法掩饰的羡慕。
“无需道歉，这从来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们共同面对的。”生命女神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抚慰灵魂的力量，“我主创造，你主毁灭，生与灭循环往复，构成这世间的平衡，也让我们始终紧密相依。能与你相伴这无尽岁月，我已心怀感激，又何必执着于更多？”
她微微仰头，望向星空，语气空灵而超脱：“况且，于我等神祇而言，血脉的延续并非唯一。更重要的是意志与信念的传承。或许在未来某日，我们在神界遇见一个投缘的孩子，便将你我的理念与能力赋予他。他，又何尝不能算是我们的孩子呢？”
毁灭之神这次没有回应。黑暗中，他倏然俯身，带着一种决绝又渴望的姿态，将生命女神轻轻按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对于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生命女神并未流露出太多惊诧，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眼眸在星光下如两泓深潭。
“小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想……我们再试一次……”
生命女神脸颊微热，目光扫过周围静谧的神兽森林，带着些许迟疑：“可是此地……不若去我殿中？万一被哪只神兽或是路过神祇察觉……”
“无妨，”毁灭之神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已在此湖外围布下法阵，绝不会有不长眼的前来打扰。”
闻言，生命女神不再多言，只是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毁灭之神的脖颈，用行动代替了回答。毁灭之神亦低下头，指尖轻颤着，为她解开了衣袍上的第一颗纽扣……
毁灭，在至高的创造之中埋下了炽烈的火种。而那注定将被点燃的火焰，其所映照与颠覆的，远不止是眼前的黑暗。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