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镇济世堂的院子,此刻已是一片痛苦的汪洋。五日前的邪祟爆发,让矿山东麓周边的村落和矿场遭了殃。曾经宽敞的院子被简易木架和草席塞满,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药草味、血腥气和一种阴冷的腐败气息。
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咳嗽、孩童的啼哭声交织。被送来的大多是矿工和村民,症状相似:深度昏迷伴随抽搐,或是抱着头蜷缩呻吟,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干咳——这是中度邪祟侵体的典型表现。
罗熙的身影在病患间高速穿梭。深青色的袍袖拂过一张张痛苦的脸庞,仅存的右手快得几乎带出残影:施针、敷药、开方。疲惫刻在他清瘦的脸上,额角三点幽青角印微微发亮。他将药方递给身后的小身影:“夭夭!三号方,三碗水煎成一碗半,快!”、
“知道了!”娇小的夭夭应声而动,头顶的兔耳发髻和系着的银铃随着她急促的奔跑叮铃作响。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紧抿。精准地在药柜、火炉和病榻之间穿梭,递药、送水、安抚哭闹的孩童。
靠近院墙阴影的地方,璟儿安静地站着。
她穿着罗熙找来的、略显宽大的素色布衣,洗得有些发白。棕色的长发被简单地用一根布条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却清丽的脸颊旁。那双本该是翡翠般剔透的眼眸,此刻却笼罩着一层茫然雾气。
她叫璟儿——这个名字,是罗大夫从她昏迷时贴身戴着的那枚触手生寒的冰晶护符上得知的。护符内侧,用她感到陌生又莫名心颤的笔迹,刻着“霍雨浩X璟儿”的字样。霍雨浩是谁?璟儿又是谁?她来自哪里?五天前从那个充满污秽的“祟泥穴”被救出后,除了这枚护符和刻着的名字,她的脑海一片空白。过往的一切,身份、经历、爱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有些东西如烙印般刻在骨血深处。只要一个念头,她就能“感觉”到体内似乎存在着某种能量流(魂力),虽然在这个世界运行起来异常滞涩艰难;她能本能地摆出一些防御或发力的姿态(那是控鹤擒龙和鬼影迷踪的雏形);甚至当她集中精神凝视时,视野会变得异常清晰,能捕捉到空气中细微尘埃的轨迹(紫极魔瞳的芥子境界)。这些奇特的“本能”(唐门绝学),以及被他们称呼为一种名为“血脉之力”(武魂)的奇异力量感,成了她失忆后仅存的、属于“自己”的锚点。
此刻,她的目光落在草席上一个因剧痛蜷缩呻吟的年轻矿工身上。矿工手臂上,扭曲的暗紫色纹路在皮肤下隐隐蠕动,散发着令她厌恶又熟悉的不祥气息。
‘我能做点什么……’念头在她脑中异常清晰。魂力滞涩,经脉中那些温暖厚重却沉寂的庞大能量(黄金古树精华),也毫无反应。然而,心口那枚她看不见却能清晰“感觉”到的“∞”形印记(永恒之契),以及手腕间若隐若现的温热搏动(金纹),传递着坚韧的脉动,回应着周围的痛苦。
她深吸一口气,摒弃心中的迷雾,将意念集中在指尖。不再试图调动魂力,而是尝试感知、引导源自心口、流淌于手腕脉络的温和坚韧的生命力量。
一丝微弱却纯净的淡金色光芒,如同残烛,在她指尖悄然凝聚。光芒极其黯淡,在混乱嘈杂、光线混杂的院子里几乎无人察觉。璟儿小心翼翼地将微光点向矿工手臂上邪气最汹涌、痛苦最剧烈的一处暗紫纹路附近。
“璟儿!不要!”
一声带着惊恐的尖利呼喊骤然响起!是夭夭!
她刚刚放下药罐,眼角余光瞥见了璟儿指尖那让她心惊肉跳的金芒!三天前的可怕一幕瞬间重现:那天罗大夫外出巡诊,一个轻度感染邪祟的病人被送来,只是有些精神萎靡和轻微咳嗽。当时诊室里只有她和刚能下床的璟儿。璟儿就是用这种方式触碰了病人!病人的症状确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轻了,精神也好了许多,连连道谢。可就在病人离开后不到半刻钟,璟儿却脸色惨白,直挺挺地晕倒在地!整整昏迷了半个时辰!醒来时,就看到罗大夫脸色铁青地坐在床边。
“傻孩子,这不是救他,是把他的邪秽痛苦转移到你自己身上扛着。” 罗熙当时忧虑又后怕,指着璟儿手腕上那时隐时现、加深的暗紫色纹路,“邪气入体会叠加,让你病得更重,绝不能再做这种傻事了。”
夭夭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此刻,看到璟儿竟要再次使用这能力,且面对这么多病人,夭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了过去,顾不上手里的东西,一把死死抓住璟儿抬起的手臂!
“你疯了吗!罗大夫的话都忘了?!”夭夭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怕,小脸涨红,“这么多人!你会死的!快停下!”她用力想把璟儿的手拉下来。
夭夭的突然阻止和惊呼让璟儿指尖的金芒消散,她被夭夭拽得一个趔趄,本就因尝试引动力量而虚弱的身体更加不稳。夭夭眼中真切的恐惧,让她想起罗熙沉凝的脸和话语——“转移病源”、“病得更重”。空白记忆深处泛起一丝模糊的昏迷剧痛感。
“我……我只是想帮忙……”璟儿声音微弱茫然,带着无措。
夭夭见她指尖光芒消失,稍微松了口气,但仍紧抓不放:“帮忙有很多种!换药,递水,安抚!就是不能用那种……那种伤害自己的办法!自己的办法!听话!”她语气坚决,快速塞给璟儿一块湿布巾,“给王婆婆擦汗喂水!她咳得厉害!就做这些!别犯傻!”她又不放心地用力捏了捏璟儿的手臂,才转身去处理其他更紧急的情况。
璟儿拿着湿布巾和水碗,看着夭夭跑开的背影,又看了看草席上痛苦的王婆婆,内心挣扎。罗大夫的警告言犹在耳,夭夭的恐惧历历在目。她走到床边,细心擦拭老人滚烫汗湿的额头脖颈。老人剧烈咳嗽,手背因邪气侵蚀呈现灰败色。
那灰败色刺痛了璟儿的眼睛。一个念头无法遏制地再次升起:‘如果……如果只是稍微触碰一下,只是分担一点点痛苦呢?罗大夫和夭夭应该不会发现……’
趁着俯身擦拭老人颈侧,身体形成遮挡的瞬间,璟儿深吸气,再次集中意念。这一次,她更加小心翼翼,指尖凝聚的淡金光芒微弱得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她屏住呼吸,快速轻点了一下王婆婆灰败的手背!
“呃啊——!”
猛烈的冰冷剧痛如毒刺贯穿手臂!这一次的反噬比上一次都更凶悍!王婆婆手背灰败色似乎被金光逼退一丝,咳嗽稍缓。但璟儿整条小臂瞬间冻僵麻痹,细密蛛网般的灰黑色纹路在她苍白皮肤下一闪而逝,留下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万针穿刺般的剧痛!她的呼吸瞬间窒住,端着水碗的手剧烈颤抖,碗里的水泼洒出来,打湿了她的衣襟和草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就在剧痛袭来的瞬间,一股清冷凛冽的气息无声出现在璟儿身侧!
子鹭回来了。
银白的长发在混乱的背景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沉静。她那晶蓝色的眼眸锐利如电,瞬间捕捉到璟儿指尖消散的微光、惨白的剧痛表情和手臂上转瞬即逝的灰黑纹路!
子鹭身影快如残影。冰冷的手指,带着常年握枪的薄茧和一丝山风的寒意,闪电般扣住璟儿剧烈颤抖的手腕!
指尖触感冰冷异常,带着残留的阴寒死气。子鹭眼神骤然冰寒——她清晰“感知”到,璟儿体内一股精纯无比的温和力量(生命)正与一股歹毒顽固的污秽邪力激烈对抗消磨!手腕下搏动的金色脉络传递着痛苦不堪的震颤。
“你在做什么?”子鹭的声音如同冰泉相激,清冷而带着穿透一切嘈杂的锐利质问,晶蓝色的眼眸紧锁璟儿那双溢满慌乱茫然的翡翠色眼睛。
院子另一头,罗熙刚捻出昏迷孩童百会穴的最后一针。罗熙似有所感,猛地抬起头,隔着拥挤呻吟的人群,镜片后的目光如穿林薄雾般,精准投向被扣住手腕、脸色惨白、因痛苦惊吓而颤抖的璟儿。他看到了子鹭眼中冰冷的审视与警惕,更看到了璟儿脸上无法掩饰的剧痛和茫然无助,以及她脚下被打湿的草席和水渍。
罗熙眉头深锁,额角三点幽青角印骤然强亮一瞬!他迅速将孩童交给旁边帮忙的村民,右手用力按在腰间深青色犀角骨饰上,大步朝璟儿和子鹭走去。沉凝如山、隐含雷霆怒意的气息让前方人群敬畏地分开通道。
济世堂的混乱仿佛瞬间凝固。所有目光聚焦角落。夭夭抱着药罐,小脸煞白,咬着嘴唇不敢出声,眼中充满忧虑和后怕。压抑的咳嗽呻吟低了下去,空气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子鹭冰冷的手指紧扣璟儿颤抖的手腕,晶蓝色的眼眸审视着她惨白脸上的痛苦与茫然。
罗熙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深青色的袍袖无风自动。他没有立刻斥责,仅存的右手快如闪电,精准地点在璟儿眉心那道殷红的血痕封印上.
指尖青芒微吐,温和却强力的能量涌入,瞬间压制了璟儿手臂经络中肆虐的邪力。剧痛退去,璟儿闷哼一声,身体脱力般晃了晃,全靠子鹭扣着的手腕才没软倒,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角全是冷汗。
“璟姑娘,不可妄动。”罗熙声音低沉含怒,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和不容置疑的力度,镜片后的目光深深锁住璟儿,“我先前的话,你未曾记在心里么?”
璟儿被他严厉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慌乱道:“我……只想帮王婆婆分担一点痛苦……”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分担?” 罗熙微微摇头,目光落在她手腕上因反噬加深的暗紫色邪纹上,“此非分担,乃是引邪入体,自损根基。每一次动用此法,邪气烙印便深一分,如同在体内种下恶果,一旦叠加爆发,恐难回天。医者仁心,但需先保全己身,方能救治他人。你的性命,岂可如此轻掷?” 他的语气虽竭力保持平稳,但那眼底深藏的痛心与后怕却清晰可辨。
璟儿被他沉痛而清晰的话语点醒,看着手腕上狰狞的纹路,想起之前昏迷的剧痛和后怕,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再出声。
罗熙见她神色震动,脸色稍缓,但语气依旧沉凝不容置喙:“夭夭!”
“在!”一直紧张地抱着药罐站在一旁的夭夭立刻应声,小跑过来。
“送璟姑娘回房休息,好生照看,莫要让她再靠近病患之处。”罗熙沉声吩咐,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不容动摇的关切。
“是!”夭夭点头,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璟儿另一只没被子鹭扣住的手臂,“璟儿,我们先回屋吧。”语气带着温和却坚定的坚持,又隐含着一丝后怕的关切。
璟儿看了一眼草席上依旧痛苦咳嗽的王婆婆,又看看罗熙沉凝忧虑的脸和夭夭担忧的眼神,最终垂下眼,“嗯”了一声,顺从地被夭夭搀扶着,步履有些虚浮地朝屋内走去。子鹭这才松开了扣住她手腕的手,但那双晶蓝色的眼眸依旧肃然地目送着两人离开。
处理完璟儿的事,罗熙才将目光转向子鹭,沉声问道:“县里情况如何?可有增援?”
子鹭收回目光,清冷道:“县尉已得报,调派了一队府兵和三名擅长净化符箓的方士,预计明日午时前可抵达清泉镇。今晚戌时三刻(约晚上八点),里正召集各乡绅和医者在村祠堂商议明日清剿邪祟源头及安置事宜,请先生务必到场主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子里呻吟不止的病患,继续道:“此外,邪祟爆发的消息已传开,附近几座仙山道观皆有修士闻讯赶来。已有四名散修抵达,在离此三百步外的空地上搭建了临时安置棚屋,并布下了净化阵法。他们表示愿意协助转移部分病患,分担济世堂的压力。”
罗熙闻言,紧绷的神色终于露出一丝松缓:“有劳了。也替我谢过诸位义士援手。”他抬头望了望天色。不知何时,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已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覆盖,山风也变得阴冷潮湿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土腥味。
“山雨将至。”罗熙眉头微蹙,语气凝重,“此地狭小,病患拥挤,空气污浊,于病情恢复不利。若再被夜雨湿气侵袭,恐生变故。必须尽快将部分症状相对稳定、或是新送来的病患转移至修士们的棚屋安置。”
子鹭颔首:“正是此意。那棚屋虽简,但胜在宽敞通风,且有修士的阵法防护,能隔绝部分邪气侵扰,比挤在此处强。我已与那几位修士言明,他们正在棚屋处等候接应。”
“好。”罗熙当机立断,“夭夭!”他朝屋内喊了一声。
夭夭很快跑了出来:“先生?”
“你照看好璟儿。我与子鹭带人转移部分病患去修士搭建的棚屋。你留在堂内,若有新送来的轻症,按三号方先稳住病情。”罗熙快速吩咐。
“是!”夭夭立刻应下。
罗熙转向院中帮忙的几位身体还算强健的村民和矿工头目,扬声道:“诸位!山雨欲来,此地湿寒,于病体不利。幸有几位仙长在村外搭建了更宽敞干净的棚屋,布有法阵,可暂避风雨邪气。烦劳诸位搭把手,将症状稍轻或新送来的乡亲,小心抬过去安置!动作需快,务必赶在雨落之前,莫要淋雨!”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
众人早已被这压抑的气氛和即将到来的风雨弄得心神不宁,此刻听到有更好的安置点,又有修士庇护,顿时精神一振,纷纷应和。在罗熙和子鹭的指挥下,济世堂内外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将一部分病患抬上简易担架,朝着村外那片亮着微弱净化光芒的临时棚屋匆匆转移。沉重的脚步声、担架的吱呀声、以及压抑的呻吟,在越来越急的山风中交织,为这混乱而紧迫的夜晚更添了几分仓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