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梦》

沈砚之第一次见到苏晚时，是在江南的烟雨中。

那年他还是个落魄书生，在西子湖畔避雨，撞见了撑着油纸伞的她。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着低头看池中的锦鲤。沈砚之那时正饿得发昏，手里攥着最后半块干硬的饼，鬼使神差地递了过去。

"姑娘，垫垫肚子吧。"

苏晚抬头时，雨珠顺着她的发梢滚落，像碎玉坠在青瓷盘里。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整个西湖的月光。后来沈砚之才知道，那是他前半生见过最亮的光。

他们在江南盘桓了三月。苏晚说她是苏州绣娘，背着行囊云游写生。沈砚之信了，直到某个深夜，他看见她对着月光擦拭一柄淬了蓝火的短剑。

"我是青雀阁的人。"她终是坦白，指尖划过剑鞘上繁复的花纹，"阁中规矩，任务之外不得有私。"

沈砚之那时正在为她写一本诗集，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像朵将谢的花。"那你为何留我？"

"许是...忘了规矩。"她转过身，月光落在她睫毛上，像落了层霜，"沈郎，若有朝一日我负你，不是本心。"

他以为那是戏言，直到三年后。

沈砚之高中状元那日，长安城里万人空巷。跨马游街时，他在朱雀大街的茶楼上看见了苏晚。她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襦裙，鬓边簪着支金步摇，正对着他笑。那笑容里有他熟悉的温柔，还有些他读不懂的决绝。

当晚，他被圣上召入御书房。龙椅上的人捻着胡须，声音低沉："沈爱卿，可知青雀阁？"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前朝余孽的暗杀组织，"圣上递给他一卷密档，"阁中首领，名唤苏晚。"

密档上的画像，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画像旁写着她的生辰，她的武功路数，还有她三年内完成的十七桩暗杀任务。最后一页，是新的指令：刺杀新科状元沈砚之。

"她接近你，本就是任务。"圣上的声音像冰，"沈爱卿，朕给你一个机会，亲手除了她，可保你满门荣耀。"

沈砚之走出御书房时，长安的雪落了满身。他想起苏晚曾说，江南的雪是暖的，长安的雪是寒的。那时他还笑她痴，如今才知，她早把冷暖都尝过了。

他在他们曾住过的客栈等她。窗台上放着那盆她亲手种的兰草，如今已抽出新芽。三更梆子响过，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苏晚站在门口。

"你都知道了？"她解下披风，露出里面的夜行衣。

沈砚之点点头，从袖中取出那卷密档。"为何？"

"青雀阁以亲人要挟，"她的声音很轻，"我若不杀你，苏州的百余名绣娘，都会没命。"

他想起她曾说有个妹妹，在苏州学绣。原来，那也是假的。

"动手吧。"沈砚之闭上眼，胸口的位置传来钝痛，"我不怪你。"

预想中的剑没刺来，他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睁眼时，看见苏晚将短剑刺进了自己的心口。血染红了她的衣襟，像极了那日朱雀大街上的石榴红。

"沈郎..."她倒在他怀里，气若游丝，"我终究...没负你..."

他抱着她，感觉怀中的人一点点变冷。她的指尖划过他的脸颊，沾了血的指腹在他眉骨处轻轻一点。"记得...江南的雨..."

后面的话，消散在风雪里。

苏晚的葬礼，是沈砚之偷偷办的。他把她葬在长安城外的桃林，那是她曾说过最想去的地方。墓碑上没有名字，只刻着一株兰草。

他终是成了圣上倚重的大臣，官至太傅。三十年里，他娶了妻，生了子，只是再未笑过。夫人说他心里住着个影子，他不否认。

弥留之际，沈砚之躺在床上，窗外的桃花开得正好。恍惚间，他看见一个穿青衫的姑娘撑着油纸伞，站在桃花树下对他笑。

"沈郎，江南的雨停了。"

他想伸手去接，却只抓住一片虚空。

那年江南的雨，终究是停了。

而他这漫长的一生，不过是大梦一场。梦里有个叫苏晚的姑娘，曾给他带来过三月春光，和一辈子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