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见青山,故人未远
雁门关的风,总带着沙砾的腥气。
沈砚之勒住缰绳时,城楼上的狼烟正笔直地冲向天际。他掀开披风,露出里面银灰色的锦袍,腰间的玉佩在疾驰中撞出清越的响。
“沈先生可是来寻霍将军?”守城门的士兵认得他腰间的双鱼佩,那是镇北将军霍惊尘与江南大儒沈砚之的信物,“将军昨夜带亲兵追敌去了黑风口,至今未归。”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沉。黑风口的地形他熟,三面环山,只有一道窄谷能通,若是被匈奴堵住,便是插翅难飞。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士兵:“备一匹快马,我去寻他。”
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沈砚之裹紧了披风,脑子里却全是十五岁那年的桃花。
那年他还是江南书院里最桀骜的学子,因不满先生讲授的兵法迂腐,当众掀了课桌。父亲气得要打断他的腿,是游学至此的霍惊尘拦了下来。那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袍,腰间别着柄锈剑,却有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兵法不在纸上。”霍惊尘递给他半块麦饼,“沈兄若真有兴趣,随我去边关看看?”
他们在江南的烟雨中盘桓了半月,霍惊尘讲塞北的风沙,沈砚之谈孔孟的仁政。临别时,霍惊尘将母亲留给他的双鱼佩掰成两半,塞给他一半:“待我立下战功,便回江南找你,共饮桃花酒。”
沈砚之摸了摸怀中的半块玉佩,冰凉的玉质硌得胸口发疼。这一等,便是十年。他成了朝中有名的大儒,霍惊尘成了镇守北疆的将军,两人只靠书信往来,字里行间,尽是家国天下。
快马行至黑风口时,沈砚之听见了兵刃相接的脆响。他翻身躲进岩石后,只见窄谷深处,霍惊尘正背靠着岩壁,手中的长枪已经断了半截,周围躺着二十多个匈奴兵,他自己的左臂也中了一箭,鲜血染红了半边铠甲。
“霍惊尘,降了吧!”为首的匈奴将领举着弯刀狂笑,“你那皇帝老儿早就忘了边关还有个霍将军,何苦卖命?”
霍惊尘咳出一口血,却笑得朗然:“我守的不是皇帝,是身后的万里河山。”他忽然瞥见沈砚之藏身的方向,眼神一厉,“谁让你来的!”
沈砚之知道他是想让自己走,可他怎能走?他从行囊里摸出火折子,点燃了随身携带的信号烟。那是他临行前,特意让工部做的响箭,遇风便燃,能传十里。
“你这酸儒!”霍惊尘又气又急,挥着断枪冲上去,竟硬生生挑翻了两个匈奴兵。
沈砚之握紧了腰间的匕首——那是霍惊尘送他的,说江南虽太平,也需防身。他看着霍惊尘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年桃花树下,少年说:“沈兄的笔,能写锦绣文章;我的枪,能护这文章不被马蹄踏碎。”
那时他只当是戏言,如今才知,那是他们一生的约定。
信号烟在风中炸开时,匈奴兵慌了神。霍惊尘趁机反扑,却因失血过多,踉跄着跪倒在地。匈奴将领的弯刀劈面而来,沈砚之想也没想,扑过去将他推开,自己却被刀锋划中了胳膊。
“你疯了!”霍惊尘扶住他,声音发颤,“你的手是握笔的,不是挡刀的!”
“你的枪也不是用来送命的。”沈砚之忍着疼笑了,“说好要回江南喝桃花酒,你敢死试试?”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沈砚之回头,只见烟尘滚滚中,一队轻骑疾驰而来,为首的校尉举着霍家军的旗帜,正是霍惊尘的副将。
匈奴兵见势不妙,仓皇逃窜。沈砚之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栽倒。霍惊尘连忙扶住他,触到他胳膊上的伤口,眉头拧成了疙瘩:“流了这么多血,还笑!”
沈砚之却指着他的断枪:“你的枪断了,回头我让江南最好的铁匠给你打一杆,枪杆上刻上‘镇北’二字。”
“还刻什么字?”霍惊尘将他半扶半抱起来,声音里带着后怕,“先把你这胳膊治好再说。你要是落下病根,以后谁给我写传记?”
两人相视而笑,血和汗混在一起,却比任何美酒都甘醇。
回到雁门关时,霍惊尘的军营里炸开了锅。士兵们从没见过将军对谁这般细心——亲自给人换药,把自己的军帐让出来,甚至学着烧火煮姜汤,结果差点烧了灶台。
“将军,沈先生是文臣,哪受得了边关的苦?”副将忍不住劝道,“不如送他回江南?”
霍惊尘正在给沈砚之削苹果,闻言头也不抬:“他是我兄弟,我在哪,他便在哪。”
沈砚之坐在榻上,听见这话,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正在写一篇《边防策》,想呈给朝廷,让他们多拨些粮草,再增派些士兵。霍惊尘总说这些事不用他操心,可他知道,霍惊尘肩上的担子,他得帮着分担。
夜里,霍惊尘掀开帐帘进来时,见沈砚之还在灯下疾书。他走过去,往炭盆里添了块煤:“又在写什么?”
“给你的兵写识字课本。”沈砚之指着纸上的字,“这些字都是常用的,学会了,以后看军令也方便。”
霍惊尘拿起课本,只见上面的字写得工整,旁边还画着简单的图——“枪”字旁边画着杆长枪,“马”字旁边画着匹骏马。他忽然想起那年在江南,沈砚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也是这般耐心。
“沈兄,”霍惊尘的声音有些哑,“等这仗打完,我跟你回江南,好不好?”
沈砚之抬起头,眼中亮得像落了星子:“好啊。我家后院有棵老桃树,春天开花时,能盖住半间屋子。我教你写诗,你教我骑马,如何?”
“一言为定。”霍惊尘伸出手,沈砚之也伸出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握住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春天。
可春天还没到,匈奴又来了。
这次他们纠集了三万大军,直逼雁门关。霍惊尘披甲上阵时,沈砚之站在城楼上,给他递了一壶酒:“我在城楼上等你,带捷报回来。”
霍惊尘仰头饮尽,将酒壶掷在地上:“等着我!”
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沈砚之在城楼上,看着霍惊尘像道黑色的闪电,在敌军中杀进杀出。他组织城里的百姓烧开水、缝伤口,把自己的《边防策》念给士兵听,告诉他们,朝廷没有忘他们,江南的百姓也没有忘他们。
第四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城门时,匈奴退兵了。霍惊尘骑着马回来,身上的铠甲已经看不出原色,脸上全是血污,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沈兄,我们赢了!”
沈砚之冲下城楼,想扶住他,却见他身子一歪,从马上栽了下来。那支射穿他后心的箭,箭尾还系着匈奴的狼牙旗。
霍惊尘弥留之际,攥着沈砚之的手,指缝里全是血:“桃花酒…我怕是…喝不上了…”
“喝得上!”沈砚之泪如雨下,“我现在就去给你酿,你等着…”
“别傻了…”霍惊尘笑了,从怀里摸出半块双鱼佩,与沈砚之的那半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太极图,“替我…守好这河山…”
他的手,终究是垂了下去。
三年后,沈砚之站在江南的桃树下,手里拿着两坛刚酿好的桃花酒。
这三年,他将霍惊尘的事迹写成书,传遍了大江南北。朝廷感念霍惊尘的功绩,追封他为镇北王,还在雁门关修了座将军庙。沈砚之亲自题写的匾额——“如见青山”,挂在庙门上方,笔力遒劲,一如霍惊尘的长枪。
风拂过桃树,落了满身花瓣。沈砚之倒了两杯酒,一杯洒在地上,一杯举过头顶。
“霍兄,你看,这桃花开得多好。”他笑着说,眼角却有泪滑落,“你的枪,护了河山;我的笔,记了你的名。你说,算不算共守了这天下?”
远处传来孩童的读书声,正是他当年编的识字课本。沈砚之抬头望去,只见万里晴空下,江南的稻田泛着绿光,塞北的狼烟早已散尽。
他忽然明白,有些友情,从不是朝夕相伴,而是你走后,我活成了你的样子,守着你守过的河山。
就像每次抬头看见青山,便知故人未远,他的精神,早已化作这万里河山的一部分,永远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