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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底霜

短篇小说合集——

砚底霜

深秋的雨总带着彻骨的凉,敲打着翰林院的窗棂,将烛火打得明明灭灭。沈砚之握着狼毫的手微微发颤,宣纸上“平安”二字洇开墨痕,像极了那年冬天,谢临舟咳在雪地里的血。

十二年前的上元节,长安城最热闹的灯会上,沈砚之第一次遇见谢临舟。彼时他还是个穷酸举子,被拥挤的人潮推搡着撞翻了摊位,散落的花灯险些引燃旁边的绸缎庄。是谢临舟拨开人群走来,一身月白官袍不染尘埃,只用折扇轻轻一挑,便将燃着火星的花灯勾进了旁边的水缸。

“小心些。”谢临舟的声音比檐角的冰棱还清润,却带着暖意。他看着沈砚之冻得发红的手指,从袖中取出一方暖炉塞给他,“笔墨之事,最忌手冷。”

那方紫铜暖炉至今还放在沈砚之的书案上,只是早已没了温度。就像谢临舟这个人,曾用十二年光阴将他从寒夜暖起,最终却留他在更深的寒凉里独自徘徊。

那年沈砚之科举落榜,盘缠耗尽,是谢临舟将他带回自己的别院。别院有个雅致的名字叫“听雪堂”,院里种着几株红梅,冬雪落时,暗香能飘满整个院子。谢临舟教他书法,带他看卷宗,甚至在他熬夜苦读时,会亲自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莲子羹。

“砚之的字有风骨,只是少了些圆融。”谢临舟握着他的手教他运笔,指尖的温度透过宣纸传来,“官场如砚台,太过锋利的笔尖,容易折损。”

沈砚之那时不懂,只觉得谢临舟的掌心温暖,身上的墨香混着淡淡的药味,是世间最安心的气息。他偷偷描摹谢临舟的字迹,将那些藏在笔画里的温柔,一笔一画刻进心里。

第三年,沈砚之终于金榜题名,入了翰林院。谢临舟特意在听雪堂摆了酒,亲自为他斟满酒杯:“往后在朝堂上,需得步步小心。”他眼底有欣慰,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沈砚之那时意气风发,只当是前辈的叮嘱。他开始频繁出入谢府,有时是请教公文写法,有时只是坐在书房里,看谢临舟处理公务。谢临舟总在忙到深夜时咳嗽,帕子捂在唇边许久才放下,沈砚之问起,只说是旧疾,无碍。

变故发生在第七年。谢临舟因弹劾外戚专权,被构陷下狱。沈砚之疯了似的奔走,变卖了所有家产,甚至跪在相府门前三天三夜,才换得见谢临舟一面的机会。

牢里阴暗潮湿,谢临舟穿着囚服,面色苍白如纸,看见他时却笑了:“傻孩子,何必如此。”

“大人,我一定会救你出去!”沈砚之握住他冰冷的手,泪水砸在镣铐上。

谢临舟却轻轻抽回手,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字帖:“这是我年轻时临摹的《兰亭序》,送你。记住,无论将来如何,守好本心。”他咳了几声,声音微弱,“往后……不必再来了。”

沈砚之最终没能救回谢临舟。在一个飘着冷雨的清晨,谢临舟被赐了一杯毒酒,死时年仅三十九岁。沈砚之赶到时,只看到空荡荡的牢房,墙角散落着一方染血的白帕,上面绣着半朵寒梅——那是他去年亲手为谢临舟绣的,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谢临舟的葬礼办得极其潦草,只有沈砚之一个人守在墓前,烧着他生前最喜欢的诗集。火焰舔舐着纸页,将那些温柔的字句烧成灰烬,像极了他们被生生斩断的缘分。

后来沈砚之步步高升,从翰林院编修做到了吏部侍郎。他住进了曾经的听雪堂,院里的红梅每年冬天依旧盛开,只是再无人陪他赏雪。他时常拿出那本《兰亭序》,看着上面谢临舟的批注,想起那些灯下研墨的夜晚,心如刀绞。

第十一年冬天,沈砚之在整理谢临舟遗物时,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撬开后,里面是十二封信,每封信的开头都写着“致砚之”,却没有一封寄出。

第一封信写于他们相识的第二年,谢临舟说:“今日见你为求一字,在雪地里站了两个时辰,傻气又倔强,像极了年轻时的我。”

第七封信写在他下狱前一夜:“弹劾的奏折已递上去,前路未卜。砚之,你要好好活着,不必记得我。”

最后一封信字迹潦草,墨迹洇染,显然是在病中所写:“听闻你已升至五品,甚慰。窗外红梅又开,想起你说最爱这花香……若有来生,愿你不必入这官场,只做个自在的读书人,平安顺遂,岁岁无忧。”

沈砚之抱着信,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哭了一夜。他终于明白,谢临舟的咳嗽不是旧疾,而是常年为他奔走劳累落下的病根;他拒绝自己探监,是怕牵连于他;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都藏在这十二封信里,藏在每一个温柔的眼神里。

第十二年深秋,长安城再次下起冷雨。沈砚之处理完公务,独自回到听雪堂。院里的红梅还未开花,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曳。他坐在书房里,提笔写下“知君十二载”五个字,笔尖落下,墨痕在宣纸上晕开,像一滴迟迟未落的泪。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沈砚之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他知道,自己也染上了谢临舟的旧疾,或许是天意,要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他将那十二封信和《兰亭序》字帖放在胸口,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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