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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真绷紧头皮,做好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但陈一民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眼神就被掳到别处,上下嘴唇一碰,变了语调,“您回来了?”脸上的淡定中有种惶恐在浮动。
得得得,听到条理分明的脚步声之后,于真嗅到一丝复杂的香味,既像檀香又像麝香,似乎还混有别的气味。她扭头一看,只见一位亭亭玉立的女人站在她旁边,一身高贵稳重的黑,腰间系一条玫瑰红皮带,下垂的手腕上带着一条做工精细的赤金链。女人脑后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面孔远不是一个“漂亮”能够概括的,有一种非常一般的光芒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把身边人的注意力牢牢吸引住。
“时间差不多了,雨晴要吃午饭,恕不奉陪。”简短的两句话,却底气十足。
于真能够肯定,这女人就是许雨晴的妈妈。
“哦,好,好,我们不打扰雨晴休息了。”陈一民脸上堆起笑,连说两声“好”。他的这些举动,于真都是第一次见到。
陈一民甚至连瞪于真一眼的工夫都没有,匆匆转身返回病房,很快,就携同张蕊、马连坤一起出来。那两人看见于真,眼神微微一颤,但什么都没说,向于真身边的女人投去笑容,踢踢踏踏走过去。经过于真身边时,张蕊一把将她拉住,像揪铁钉一样,将她连根拔走。
于真被拉向电梯间,有点不甘心地回头望,只见许妈妈慢条斯理地向病房走去,身板挺立,脚步笔直,像在走钢丝。
待她被彻底拖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陈一民才把刚刚中断的怒目横眉重现脸上,但他没有直接责骂她,而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连坤,你们实验中心的人都很特立独行嘛。”
马连坤一听,便也对她怒目而视,训斥道:“你太不像话了,来这干什么?”
她并不胆怯,领导训斥次数太多,就会失去头几次的威力,变成家常便饭。何况这一次,还让她知道这么大一个内幕,她越发不惧怕了。相反,她倒想看看,这些领导,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是偏向受伤害的学生,还是偏向自己系里的老师。
“我来看看许雨晴恢复得怎么样。”她眼神复杂地望向两位领导。意味深长地道。
“看了就看了,绝对不能把半点情况透露出去!”陈一民没有理会她的眼神,凶巴巴地说。因为刚刚看过陈一民对许妈妈那谄媚一笑,她觉得他这话色厉内荏。
“许雨晴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系里老师的吗?”她刚问出口,就感到衣角被人狠狠扯了一下,从那方向判断,应该是张蕊。
“不该管的事少管!”陈一民果然暴跳如雷。
“还没确定,不要乱说。”倒是马连昆圆滑些。
她还要再说什么,衣服再次被人用力拉扯,她的话便被扯回肚里。也好,她心想,反正看样子他们什么都不会透露,不如回去问张蕊。
寂静充满小小的电梯间。四个人把眼神抛到不会接触到其他人的地方,可是电梯里五面都是镜子,那些眼神反射来反射去,还是产生了交集。
于真看到张蕊的眼神曲折地落在自己身上,诡异古怪,仿佛监考老师在打量想作弊的学生。她转过头去,却发现张蕊没有看她,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张蕊肤白胜雪,所以神情总是让人一览无余。
电梯门哗的一声滑开,一楼到了。
走出病房大楼,于真自顾自朝医院大门口走去。
“于真,过来。”马连坤在后面喊道。
她回头,只见张蕊正向她快步走来,拉了拉她的手说:“坐马主任的车回去吧。”
她没有拒绝,跟在张蕊后面上了车。
这是中午下班,路上车水马龙,汽车的速度都有所减缓,倒是小巧灵活的摩托车在车流中左右逢源,一路往前。
于真正望着窗外的汽车密林发愁,突然听见陈一民说:“连坤啊,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那就马家羊肉吧,于真能不能吃羊肉?”马连坤的语气异常和谐。
“我回学校食堂吃。”于真却答非所问。
前面那两个人置若罔闻,谈论起马家羊肉的菜色来。
于真还要坚持,却被张蕊拉住了手。于真的手常年冰凉,张蕊的手既温暖又柔软,她便在这暖意中暂时缄默了。
四个人来到马家羊肉,那是小巷子里不起眼的一家小店,外面街道上却泊满小车,里面更是人满为患。于真下张望,只见桌椅板凳不成套,新旧不一,地板油腻污秽。
这么差的环境,除非饭菜不一般,不然生意不会这么好。可是,真有这么好吃吗?该不是放了些不该放的东西吧?于真对此深感怀疑。
未待多想,她跟在他们后面找座位。恰好有一桌人吃完离席,他们便占下还带余热的位置,招来服务员收拾残茶剩饭。
很快,羊肉汤端上来,四个人一人捧一个大饼,专心致志地啃。
饼皮香脆内里绵软,汤浓味重,多种香料的味道刺激味蕾,让舌头有种眩晕的感觉。
于真只吃了半个饼,就吃不下去了。陈一民和马连坤一人喝了两大碗汤,吃下两个大饼,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看看于真碗里的剩汤和剩饼,陈一民说了一句:“吴江云校长说的真没错,平安就是福。”
“陈书记,”于真试探性地说,“要不咱报警吧?强奸未成年少女可是大罪!”
她本想用夸张的词引起陈一民的注意,可是陈一民却像没听见一般,只顾看了看张蕊干净的碗,夸赞道:“张蕊不错,能吃。”
于真把目光转投到马连坤脸上。
“于真,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这些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和陈书记会处理。你要做的,就是保密,人言可畏,现在事情没有头绪,传出去,只能对工作不利,明白吗?以后你也不要再去看徐雨晴了。”马连坤还算和颜悦色,循循善诱。
于真见妄自定罪都不能引起陈一民和马连坤的重视,只得点点头,再无言语,眼神却冷冷地在两人脸上刮了一刀。他们何以如此漠然、麻木?那边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这边却只得一句“对工作不利”。
她的脑海中出现了另外几张人脸,还有一些疑惑,也在眼前这几张人脸上得到了答案。她正要发作,却被张蕊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再一看张蕊的脸,是一脸让她闭嘴的表情。
她只得闭嘴,不过,她安抚愤怒的自己,这只是“一时闭嘴”。
他们回到科技学校,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于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才一下瘫软在椅子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蠢蠢欲动,她赶紧找两颗斯达舒吞服下去,才感觉好些。想想刚刚那顿饭,算什么,闭嘴羹?难道说陈一民和马连坤想包庇肇事者?她想到这里,再次愤懑郁闷,胸口气得作痛。
不,他们兴许如此,但她绝不!她不能看着所有的溪流都汇进同一条河里!
她激动得手微微颤抖,不经意碰了一下桌上的鼠标,电脑上的屏幕保护很快消失,显出桌面来。她看到屏幕右下角有个不停跳动的鱼形头像,这才想起,上午走得急,不仅电脑没关,连QQ也没关。
她握住鼠标,双击鱼形头像。对话框很快跳了出来。
“又走,每次都这样。”
“真走了?”
“今天我等不到,就不吃饭!”
失水鱼儿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十二点十分发的。现在他的头像暗了,但并不代表他不在,他长年隐身,跟她一样。
她犹豫了一下,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发过去。
“还在吗?”
果然不出所料,他很快回复了。
“当然!”他说。
“不好意思,今天真的有急事。”她解释道。
“请我吃午饭做补偿。”他说。
“你真没吃?”她不太相信。
“当然!”他非常肯定,肯定得有点怨怒。
她知道,他的执拗其实意不在吃饭,而在见面。他是科技学院大三的学生,她是科技学院的老师,已经在这里工作三年了。他们在学校论坛上认识,刚满六个月。当时他告诉她他大二,她告诉他她在这学校待了两年,他便理所当然把她当成了同学。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借口吃饭约她见面,每次她都坚决拒绝。其实她不是不想见他,在梦里,她见到他不止一次。那种心跳若狂的感觉,像一遍又一遍的神谕。只是她觉得,在现实世界里,他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她不愿意她或他一失足跌进那深沟内,再也没有办法爬起来。至少,现在还不行。
“你快去吃饭吧。我心里很乱。”她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
“怎么了?”他问。
看着那句“怎么了”,她思绪蜂拥。除了师生差别,他们还存在着另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即使她能迈过身份和年龄的差距,他能迈过那一条阴冷以至阴险的鸿沟吗?
突然之间,她觉得这也许是一个机会。她不仅可以把那个躲在角落里哭泣、失血的女孩拉起来,还可以选择把那扇通往他的窗户打开,或者彻底关闭。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好。”
“这件事,我只告诉你,谁都不会告诉。”
“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我们系……有个女生跳楼了。”
“伤势重吗?”
“没有生命危险了。”
“那你有机会去开导开导她,不要被她反开导。不过没关系,如果你也要跳楼,我会去楼下接住你。”
她的指尖上蓄势待发的下一句话,就这么被他的黑色幽默打断了。她笑不出来,更没能把要问的话敲打出来。她要问的和他现在所营造的气氛,太格格不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