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是我少女主义革命觉醒的初期。
大概是因为我迷上了八十年代外国电影里男女主角出逃的深夜,也有可能是因为那时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mp3,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遇见了他。
我念高中的学校是个小地方,也是我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的地方。小到我能数得清路上到底栽了几棵银杏树,也记得请每只流浪猫狗的名字。
遇见他之前,我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下班后坐在打工餐厅门口的台阶上,学着美剧女主角的样子,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看星星。可事实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星星,抬头也只能看得到雾蒙蒙的夜空,黑漆漆深不见底。
他的眼睛里有一片银河。这是我从言情小说里学来的说辞,看的时候矫情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用来形容他却再合适不过。
即便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银河。
在小地方念书,无非就只有两类人。起早贪黑想要改变命运的人,还有就是像我这样,得过且过,从没有想过以后怎样的人。
我在读的是这地方最差的一所高中。
那时候,“艺术生”对于我们来说是个完全新鲜的字眼,所以当他突然插班过来的时候,自然被所有人当作是异类一样看待。
我应该是第一个同他搭话的人,因为在他来之前,我也是他们眼中的异类,包括耳机里下载好的流行歌曲和对镜子练习了很多遍的蹩脚华尔兹。
我的浪漫赶上了弹尽绝粮,他的到来像是文艺复兴。
他在每一本习题集的封面都规规矩矩写上自己的名字,字很漂亮。
“宋威龙。”我照着他写好的名字那样喊他。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城市里面长大,在那里的艺术学校学表演,后来家里出了变故被送到这里的亲戚家寄养,具体出了什么变故他并没有展开跟我讲过。
我有事没事总是喜欢找他搭话,他大概也习惯了我的存在。
我们从最开始互相聊自己喜欢的电影,到一起翘课躲在操场的角落,模仿电影里的经典桥段台词。耳机线里播着上世纪的流行音乐,世界都安静下来,我们只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
从他口中总能听到一个我未曾历经过的世界。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生不只是有刷碗和看星星。
他有一辆很旧的自行车,放学在外面一起玩到很晚的时候,他总是骑着那辆自行车带我回家。
虽然我们认识并没有多久,但他却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那时我对他并没有产生多余的情感,只是知道我们都爱做白日梦,都不喜欢回家。
和客人起争执的那天晚上,我被餐厅老板娘开除了。剩饭菜被砸到校服上,我被玻璃碎片割破了皮肤,甚至还和别人打了一架,狼狈得不行。
然后在回家的巷子口,就遇到了正在投喂流浪猫的宋威龙。
他耐心地拍掉我身上的灰。去买来消毒棉棒和药膏。
夏天很热。他回来时校服都被汗浸透。
我其实很想告诉他,只是蹭破了皮肤不需要擦药的。因为在这之前,被喝醉酒的父亲摔的桌椅砸伤,那些大大小小的淤青和伤口在我察觉到需要用药的时候就已经迅速愈合。
不需要擦药,更没有人会替我擦药。
“不处理伤口的话会感染,到时候会很疼。”
那天我坐在长椅上被宋威龙教育了一通,但他后来说了什么我并没有听清楚,我盯着他的手发呆,盯到视线焦距都模糊。
他被我突然砸下来的眼泪吓了一跳,收回了正在擦酒精的手。
“我弄疼你了吗?”
我用力摇摇头,可眼泪越来越止不住,脸上伤口渗出的血珠混着眼泪流到了嘴里,又咸又腥。我的样子看起来一定极其可笑。
后来怎么样我有些不记得了,哭得头晕脑胀,我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浑身脏兮兮的我好像被他抱住了,他渗出的汗贴着我的皮肤。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那天最后,他还是带我去了附近的一个小诊所里,在护士问是不是家属时他下意识地点点头。我愣了很久,目光落在被他从进门牵到现在的手上 。
这是那年夏天最热的一天。
我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前看过的某部文艺电影,女主角站在天桥上满脸悲怆地问,到底怎样爱上一个人。
男主角说,种厄瓜多尔玫瑰,听黑胶唱片,陪他在日落之前私奔,做尽浪漫的事。
那些台词被我信奉至今。
可真的看到他眼睛的时候,我又觉得做任何事都多余。仅仅是三伏天的一个拥抱,就足矣带我逃离。
有时候,我真的想过,只要他还是他,哪怕身败名裂众叛亲离,被全世界唾弃,我大概会很开心,因为那样就只有我喜欢他了。
可在他牵着我说要送我回家的时候,我就后悔了。
开玩笑的,我还是想全世界都喜欢你。
那时我不知道从哪里看到流星雨的消息,拉着他陪我在烂尾楼里等到半夜。最后他拿着几支仙女棒在我面前点燃,看着我笑,然后说:“我们看到流星了。”
我调侃他幼稚得要死。
作为学校里不好好学习的典型,《世界地理图册》简直是我们不逃课期间的最佳消遣工具。他开始替我研究哪里是流星雨的最佳观赏点,我们凑在一起说以后要去冰岛的极光中心,书的内容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可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以为真的可以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一起看到流星。
那些俗套偶像剧是很久以后才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小地方流行起来的,我总是指着大街上花花绿绿的海报问宋威龙:“你以后也会像他们一样吗?”
当时我发誓他如果也变得那么矫情俗气的话我就一辈子都不理他。
我知道我是骗他的。
之后很多个晚上,我在他离开后都偷偷地转身,学着文艺电影的样子看着他的背影,祝他以后一定可以当上大明星。
这些话只能在心里。
后来,他果真当上了大明星。穿着曾经被我吐槽很俗气的衣服出现在电视上,说话也有模有样的。只是我们再没机会见面。
我渐渐就把他忘了,只是偶尔梦到那个夏天,mp3里播着我为了在他面前装文艺下载来的C大调小夜曲,结果无聊到两个人靠在一起睡着。
大学时期的某一天,我站在阳台上看见了真正的星星。
只是这星星怎么没有星星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星星。
室友好笑地看着我说:“那像什么?”
像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