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生死 皆为星辰（尾声）

太平间的铝合金门在身后闭合时，穆予安听见自己腕表秒针的震颤突然放大十倍。他数着第三冷藏柜的条形码数字，手指在零下十八度的金属表面留下雾状的指纹。当滑轮床被拉出的瞬间，聚乙烯裹尸袋的摩擦声像极了那年暴雨夜他们共听的旧磁带卡顿声。

防腐剂的气味刺破鼻腔黏膜时，穆予安下意识去摸衣服口袋里的枇杷糖——糖纸还在，但最后一颗糖早在三天前的手术等候期就化在了穆砚青舌底。他掀开尸袋的动作太急，无菌布滑落在地，沾上了冷凝水与某种淡黄色的组织液。

"只是睡着了。"穆予安喃喃着，指尖触到对方耳后那个注射贴残留的胶痕。上周这个时候，穆砚青还笑着躲开他撕胶布的手，说等出院要在那里纹颗流星雨。此刻那处皮肤泛着尸斑初现的青灰色，像被雨淋湿的水泥地上晕开的墨迹。

他解开尸袋的动作像在拆一份圣诞礼物，塑胶拉链齿咬合的声响令牙根发酸。穆砚青穿着他们最后一次逛街时买的那件灰蓝色毛衣，领口还留着滴落的碘伏痕迹。护理员显然匆忙整理了遗容，腮红越过颧骨涂到了太阳穴，像两团将熄未熄的炭火。

穆予安用袖口擦掉那些刺眼的胭脂时，发现对方无名指上的戒痕比生前更清晰了。他掏出始终随身携带的戒指，金属圈在冷藏柜的荧光灯下泛着冷光。指环卡在第二指节时，关节已经僵硬得无法屈伸。

"你看，我说过尺寸刚好..."他试图扬起嘴角，却尝到滑落的泪水咸涩。戒圈内侧的刻字在低温下模糊不清，无名指上他亲自刻的"My Polaris"的铭文曾随着经年累月的存留，早已嵌入彼此指腹的纹理。

那枚被体温焐热的素银戒指，在太平间灯管下凝着霜，像枚永远嵌不进指节的月亮...

更衣箱里的遗物塑料袋沙沙作响，穆予安抖出一件浆洗过度的病号服。那是七年前他车祸时穿过的，当时穆砚青还非要在上面缝个“安”字，当时他正输着血小板，还不忘嘲笑他蹩脚的针脚。此刻那处补丁贴着心口位置，线头在寒气中结成霜花，令他心痛。

他不知道穆砚青是什么时候生病的，也许在他离开的七年间，穆砚青在医院都会抱着这件衣服缓解病痛，但也许，更多的是伤痛...

他突然开始整理穆砚青的头发，又新生了几根白发。梳齿刮过头皮的触感让他想起最后一次帮对方洗头，混着药物的泡沫顺着脊柱流进排水口，在瓷砖上画出银河系的优美图案。

殡仪馆的人闯进来时，穆予安正握着那只逐渐僵直的手按压自己的颈动脉。穆砚青曾经用这种方式教他摸心律不齐的脉搏，此刻却连最微弱的震颤都感受不到。

“穆砚青，你走了，我连哭的权利也没了...”

腕表表带硌着两人交叠的皮肤，秒针走到三十七秒时永远停住了。

“...我会恨死你的...”

穆予安的眼泪落到胳膊上，又迅速漫开，却没有人再会为他揩过眼角的泪。

“...也会爱着你...”

"家属请让开。"工作人员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按上滑轮床。穆予安突然暴起推开那只手，后背撞上不锈钢操作台的巨响在太平间回荡。他像母兽护崽般蜷在尸体上方，指甲在对方袖口抓出长长的褶皱："他体温还没降到室温！"

最终是保安架着他离开的。拖行途中，穆予安的皮鞋在锃亮的地板上刮出黑色划痕，那道痕迹在第二天清晨会被保洁阿姨用力擦去，如同擦掉监护仪上一段无关紧要的异常波形，没有人会知道他是否存在过。

……

回到空荡的公寓，穆予安打开冰箱取出冻存的病理切片。那些癌变的组织在玻璃片上呈现出诡异的纹路，与穆砚青最后一次增强CT的影像惊人相似。

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藏着未寄出的信，钢笔水在折叠处洇出星云状的蓝痕。信纸背面是穆砚青画的简笔涂鸦：两个火柴人坐在输液架组成的银河下，箭头标注着"我们的仙女座"。

日期不知道，但是笔迹已经有些褪色了。

淋浴间的镜面蒙着水雾，他用手抹开，露出一张毫无人气的脸，花洒旋钮在某个时间突然断裂，金属残片割破掌心时的疼痛，竟与握拉尸袋拉链时的触感完全相同，他用力地握着，血顺着手掌流到地上，混合着水流晕染出蟹状星云的红外成像图。

他忽然想起穆砚青在手术前，隔着无菌玻璃窗对他说的无声的话:无论生死，皆为星辰。

也许，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