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我怎么说，环娥还是要带我出宫:“殿下自有安排，不用你多问。”
听到这里我气愤不已，这些年我与公主朝夕相处要论亲疏远近我怎么也在她前头，凭什么就不用我多问。
“你走吧。”一旁沉默许久的谢允忽然开口:“你没必要做到这一步，出宫去隐姓埋名也能安稳的度过后半生。”
环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又知道多少，公主要他出宫自然有公主的用意。”
最后我还是跟环娥出了宫，她的最后一句话点了我，我了解环娥的性子，和丹青的灵活多变不同，环娥就是那种一根筋直到死的人，有些事只要不到时候就算死她也不会告诉你，她这么执着让我出宫一定是公主还有事交代。
我让谢允留在宫里暗中保护公主，之后马不停蹄跟环娥出了宫。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出离开过东宫了，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记得小时候娘经常带我出府，给我买手艺人捏的糖人，如今只能在梦里回顾了。
宫里新皇旧主争权夺位斗得头破血流，宫外的百姓还是过着自己的日子，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并不在乎他姓甚名谁。
安静下来后才觉出刚刚摔的真的挺疼的，感谢环娥不通人情还知道给我弄辆马车。
我揉着酸痛的腰，一手打开了车窗看向外面，一群孩童从马车旁经过，我听到他们嘴里念的歌谣:“谢家郎，平四方，大漠户号震天响 。西北王，震四方，英勇善战比天高。”
我听着孩童的所以远去，这一刻我似乎知道为什么谢允说他当不了将军，为什么女皇会百般苛待西北军队，甚至一定要置那位谢将军于死地了。一个手握实权又备受百姓爱戴的大将军，英勇事迹京中都在传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遭高位忌惮。
百姓的臣服与敬意也是杀死将军的一部分吧……
马车在一条巷子里停下，如今的一分一秒对我们来说都很宝贵，谁都不知道宫里现在怎么样了。
我跳下马车发现这里居然是公主安顿我娘的地方，是个不大的小院，贵在清净远离闹市。
我推门进去发现发现地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院子里还凉着洗好的衣服，环视一圈也没见到一个人影。
我不由紧张起来，宫中生变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我娘，三步并做两步走进屋里:“娘？”只见一个穿着青衫的妇人坐在床上绣一个蓝边香囊，一针一线都绣的格外仔细，近看针脚细密均匀，每一针都花了心思。
许久不见，娘头上已经有三两缕白发，眼角也有皱纹了，都快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娘。”我跪在娘跟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娘，儿子不孝这才来看您。”娘绞断最后一根银线才来拉我，碰到我的手都是颤抖的，娘描摹这我的脸像是要将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刻在心里。
“好孩子，好孩子，当年你吃了这么多苦，娘如何能怪你呢，如今娘见了你看着你平安无事就是了了最大的心愿。”娘抬头擦去了眼泪，从被褥里掏出一个方盒子来递给我道:“几日前，公主派人来过，说过几日宫中可能会生变，留下了这个盒子说你会来取的。我知道你此番出宫凶险万分，也知道现下宫里的局势刻不容缓。你有你的路要走，娘不留你，带着这个回去找殿下吧，有了这个殿下才算是真正的胜券在握。”
我看着手里沉甸甸的盒子，着急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但还是没有立刻打开，娘催促我快点回去，临走前将那枚香囊系在了我的腰上。
“无论怎么样都要好好活着……”
娘说过的话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回到皇宫时，天色悄无声息的暗下来，漫天乌云遮住了太阳，预示着风雨将至。
刚蹋进宫门就撞上了一群疯疯癫癫的老嬷嬷，她们入频死的牲口一般一股脑的要往宫门外跑。
“杀人了！杀人了！反了公主反了！”
“救命啊，公主疯了！她杀了陛下！疯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看着眼下的局势，要是宫变的消息传出去一定要天下大乱了，我咬牙下令：“关门！一个都不准放出去！环娥……杀了他们。”
大门重重的关上，沉闷的声音阻绝了这里所有人都生路，环娥眼神阴厉，抽出长刀朝那些嬷嬷走去。
哭喊声与血液的喷溅声此起彼伏，我默默地背过了身。看这些人的服饰便能猜到这是在女皇身边伺候的人，他们目睹了公主弑母的全过程，就必须死。
今天我亲手杀了一个人，又下令杀了好多人，发生了太多事。我逼着自己不去想找到公主才是头等大事。
我抱着盒子就往东宫跑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公主会在那里，皇宫里死了很多人，到处是哭喊声。但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我在东宫里四处寻找，这么冷的天汗水已经浸透了我的衣衫，终于，我在一座院子前看到了靠在石壁上的谢允，他也看到了我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我跑过去问:“殿下呢？”他只是淡淡的歪了歪头:“里面。”
我二话不说就往里面走，这座院子在东宫最边上，应当是用来储存杂物的地方，平日里都是上锁的，每每路过这里都会被里面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吸引。
因为没人进来打扫雪已经积都很厚了。
女子褪去一身华衣，只穿着单衣站在树下仿佛与大地融为一色，她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最终只是落在了梧桐树上，公主细细抚过树上粗糙的纹理，那眼神仿佛是在抚摸许久未见的爱人。
我的脖子仿佛被人掐住一般难以呼吸，公主背靠梧桐树缓缓坐在雪地里，这么冷的天公主会生病的，我应该冲上去把公主带走，但此刻我的腿却怎么也动不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公主忽然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眼泪划落下来，苍白的唇微微颤抖:“铁衣寒甲映霜天，长戟横空马踏烟。万里山河烽火起，将军热血洒疆边。公主倚栏望远方，宫墙深锁梦难长。她愿四海升平日，他誓铁骑护国疆。风卷旌旗云蔽日，剑指苍穹月如霜。 将军征战无归路，公主泪落湿红妆。沙场白骨埋忠魂，公主独守旧宫墙。若得来生再相见，愿与将军话桑麻。”
若得来生再相见，愿与将军话桑麻。
这一刻，不用过多解释，我什么都懂了……
真不知道我们比起来谁更凄凉一点。 我抬头望着天，不知何时天上以大雪纷飞。
公主的衣摆已经被积雪浸湿，我麻木的走到她身边跪下来，将怀里的盒子放在一边，解开外衣披到公主身上，我揽过公主让她靠在我身上，她忽然抬头对我说:“你知道吗，他就在这里，谢允要带他走但是我没让。我把他埋在了这里，他回来的时候好可怕，我差点没认出来，我死后也会埋在这里，以后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了。”
我静静的听她说完。
这一天大概是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一天了，如削骨剜肉生生将我凌迟了，痛不欲生，我问公主:“那我呢？殿下，我死了又应该埋到哪里去？”
公主皱起眉头，像是思考了一会，微笑着看向我道:“君遥不要死，君遥要好好活着。”话音刚落公主竟喷出一口鲜血浸透在雪地上，那一片猩红格外刺眼，仿佛一朵朵骤然绽放的梅花。血滴在雪中晕开，寒风掠过，卷起几片雪花，轻轻覆盖在那片血迹上，却掩不住那抹殷红。
我睁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不知何时公主的身子已经冰凉，一点活人的温度都没有，我竟才察觉到，我对公主向来只有温顺唯有这一次是歇斯底里:“为什么!为什么要服毒？!他就这么重要？这么重要……”我不死心的去擦公主嘴角的鲜血，最后也只能紧紧的抱住她。
公主却释然的笑了:“他很重要的，这棵树是我们亲手种下的，小时候他经常翻墙溜进来，他说种下这颗梧桐树，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我已经受够了这个身份，也受够了这冷漠无情的帝王家，生在这里的人都是疯子，就算本来不是，也迟早有一天会被逼疯的。我就是这样，我的哥哥杀了我的祖父，我的母亲杀了我的父亲，我又杀了我的母亲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啊，可笑啊，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事到如今，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
我用力摇头，痛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不，不要跟我道歉，公主，不要丢下我，也带我走吧，公主……呜呜呜……”
公主最后张了张嘴，却只是吐出几缕白雾，消散在空气中。我看着公主的气息一点点变弱，直到最后只留给我了一具尸体，后来我只记得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我的腿已经没有一点知觉了。
我踉跄着走出去时，发现谢允还在那，他将一道明晃晃的卷轴丢给我:“公主生前留下的，说你想要就要不要就烧了。”
我打开卷轴看完只觉得好笑，这么大一座江山竟成了几个伤心之人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了的东西。
之后皇宫里剩下的人开始清理残局，一天的功夫天家的人竟然一个也不剩了，谢允一直留着宫里震场子，我知道他是公主留给我的人。
一直到深夜，我把自己锁在东宫的寝殿里，面前的火盆燎的我半边脸生疼，我透过一面铜镜看着如今狼狈的自己，身上的袍子上还粘着血，头发乱糟糟的。抱着那张圣旨呆呆的坐着。
我几次伸出手去想烧了它，迫切的想逃离这里，但我始终放不开手，这是公主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
我还是接受了公主的安排，登基后女皇驾崩公主逝世的消息才传出去，有很多权贵迅速做出了反应，想从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新皇帝身上割一块肉。
但那时候我早已经麻木了，我大开杀戒，仿佛是在宣泄，想把我身上的痛也加到他们身上，此时的军权在谢允手里，我更没有后顾之忧，只要是跟我不对付的说杀就杀。
朝中那些软弱无能的大臣被我通通换了一遍。
我在位的第三年，朝中上下无人再敢议论。
……数年以后
夕阳的余晖洒在皇宫的金顶上，琉璃瓦片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仿佛昔日的辉煌在时光中渐渐褪色。巍峨的宫墙依旧高耸，宫门半掩，沉重的朱漆门扉上雕刻着繁复的龙凤纹样。
我站在城墙上眺望远方。
“陛下，城墙上冷咱们还是回去吧。”多么熟悉的话啊，我看着身旁伺候的妃子对她笑着点头。
世人都说当年的公主是因为突发恶疾病死的，公主离世前把皇位传给了她最爱的人，而这个人也是个情种，当皇帝这么多年偌大的后宫就只有一个妃子。
他们会这么说是因为我封锁了当年宫变的事实，公主只能是那个万人敬仰的公主。至于那个最爱的人不过是百姓的饭后闲谈罢了。
夜里我又点燃了那盏长明灯，大梁有种旧习，说只要日夜不断的在屋檐下燃起一盏长明灯，故人的亡魂看到就会回来在蜡烛上停留片刻。
公主啊，哪怕你不会为我停留，哪怕你只是路过时看我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了。
……
时光匆匆，我也已经是六十多的人了，我一边拿着小勺喂着龟一边听着太子跟我汇报朝中的近况。
太子说完就站在一旁等我点评，我今日就像有了某种预感一样，没有跟太子谈朝政，而是用小勺敲了敲老龟壳：“这几日一直没精神，吃饭都得靠人喂。”太子顿了顿也附身看着龟：“翠翠年纪大了吧，父皇说过翠翠可比您都大好几旬呢。”
是啊，年纪大了……
我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太子，心想也是时候撒手了。
夜里我独自躺在冰冷的龙床上，公主啊，这江山我也已经替你守了四十年了，也够了。
回顾我这一生，从权贵之子到地牢死囚，再到青楼男妓，之后来到你身边，最后坐上这皇位，画本子也没有这样的了。
我慢慢合上眼，嘴里念叨着我生前最后一句话：“你们都要我好好活着，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如今活着，似乎……还是什么都没有，最后，还是我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这会吃人的皇宫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