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视厅大楼顶层,第一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铅灰色的东京晨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吸一口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长条形会议桌两侧坐满了各课室负责人,从搜查一课、鉴识课、外事课到总务、装备、人事,无一缺席。每个人的肩章在顶灯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却都压不住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目暮十三的软呢帽放在手边,帽檐被无意识地捏得微微变形。白鸟任三郎坐在他斜对面,脸色依旧苍白,右肩胛处缠着绷带的轮廓在挺括的西装下隐隐可见,他的眼神锐利依旧,只是深处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佐藤美和子坐在白鸟旁边,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出鞘的利刃,额角那道新鲜的、被爆炸碎片划出的伤痕已经简单处理过,暗红的痂在冷白的皮肤上异常刺目。她面前的桌面上,空无一物,只有紧握的双手放在桌沿,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沉重的橡木门被无声推开。
脚步声。
不是皮鞋踏地的清脆,而是一种缓慢、沉重、如同钝器拖曳过地面的摩擦声。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得会议室里的空气又沉了三分。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投向门口。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走廊的光线走进来。深灰色的警视厅管理官制服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显得挺拔,反而像一层沉重的、吸收所有光线的铅甲。他半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凿般的下颌。露出的那只眼睛——那只没有戴眼罩的眼睛——半睁着,眼白浑浊,瞳孔却如同深渊的入口,冰冷、幽邃、不带丝毫人类情感。他右臂的袖管空空荡荡,垂在身侧,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被强行截断的过往。
黑田兵卫。
他走到主位前,没有立刻坐下。那只半睁的独眼缓缓扫过全场,如同冰冷的探针,从每个人的脸上、肩章上、甚至细微的坐姿上滑过。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度。佐藤感到自己的后背肌肉下意识地绷紧。
黑田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会议桌中央。那里放着一个打开的、带透明观察窗的厚重证物箱。箱内,一把编号清晰的警用南部十四年式手枪静静躺着,枪管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哑光。枪口旁边,一枚澄亮的黄铜弹壳同样清晰可见。
他的目光在那把枪和弹壳上停留了足足有十秒钟。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低沉的呜咽。
终于,他拉开沉重的实木椅子,坐了下来。身体陷进椅背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老旧机械轴承摩擦的声响。
开口。
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砾在粗糙的铁板上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的锈蚀感和冰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砸穿了凝固的空气:
“一把枪。”
他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没有指向证物箱,只是伸出食指,虚虚地点了点空气,仿佛那里悬着无形的耻辱柱。
“警视厅标准配枪。编号清晰,归属明确。”
那只半睁的独眼缓缓抬起,浑浊的视线像冰冷的探针,再次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佐藤美和子额角那道刺目的伤痕上,停留了一瞬。
“它在一个本该绝对安全的地方——最高级别的案情分析会议现场——从一名在职警官的枪套里,”他的语速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不翼而飞。”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有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它被一个警视厅内部、入职三年的鉴识课新人,”黑田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念一份冰冷的尸检报告,“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数名经验丰富的刑警环伺之下,如同探囊取物般盗走。”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白鸟任三郎,停在他缠着绷带的右肩位置。
“然后,它被用来,”黑田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如同深渊的叹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在警视厅的后门外,在象征着法律与秩序的徽章之下,瞄准了一名警视厅高级警官的后心。”
白鸟放在桌下的左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响。佐藤紧握的拳心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更讽刺的是,”黑田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那只独眼里的寒光更盛,“当这把枪被‘找回’时,它安然无恙地躺在另一位警官座椅靠背的缝隙里。而真正的凶器,带着足以改变弹道特征的精细磨损,被丢弃在复仇的终点,旁边还躺着一枚试图嫁祸的弹壳。”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证物箱,那眼神不像在看证据,更像在看一个巨大而丑陋的疮疤。
“一场策划了三年,以复仇为名的陷阱。一个被仇恨扭曲灵魂的父亲,一个甘愿被仇恨吞噬、潜伏在警徽之下的儿子。一个被设计拖下水、身败名裂的‘黑警’,一个被选作复仇象征、几乎被炸成碎片的警官。”
黑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沉闷的滚雷在低矮的云层中炸开,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而这一切!这一切的阴谋、背叛、血腥与耻辱!它的核心!它的导火索!它的凶器!竟然就是我们自己配发的枪!是在座诸位认为固若金汤的警视厅核心会议室里,在一个昏睡的同僚身上,被悄无声息地盗走的!”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只半睁的独眼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死死地锁住全场,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剐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当复仇者穿着我们的制服,坐在我们中间,用我们自己的规则麻痹我们时,你们在哪里?当他在你们眼皮底下更换伪装,将致命的武器藏匿在象征安全的座椅之后时,你们的警觉在哪里?当那枚带着我们警枪烙印的子弹,射向自己同僚的后背时,你们引以为傲的安保体系在哪里?!”
一连串冰冷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没有人敢与他对视。目暮警部低下了头。白鸟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佐藤的下颌线条绷得如同钢铁。
黑田停顿了片刻,让那无声的拷问在死寂中发酵。他那只完好的左手,缓缓地、沉重地落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耻辱。”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这是警视厅的奇耻大辱!不是败在穷凶极恶的罪犯手里,而是败在自己内部的腐烂、松懈和致命的盲点上!败在对制度执行的麻木!败在对身边人的盲目信任!败在让仇恨的种子,在我们的心脏地带生根发芽,最终结出如此恶果!”
他那只半睁的独眼,目光如同淬毒的冰凌,缓缓扫过佐藤额角的伤,扫过白鸟肩上的绷带,最终定格在证物箱里那把冰冷的枪上。
“高木涉警官,他用后背挡住了足以致命的爆炸冲击波,保护了一个满手血腥的复仇者。他的警徽被烧焦,血肉被撕烂,但他守住了警察最后的本分——保护生命,哪怕那是敌人的生命。”黑田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份量,“这值得尊敬,但这无法掩盖整个系统崩塌带来的巨大耻辱!他的负伤,是整个警视厅集体失职的代价!”
他微微侧过头,那只幽深的独眼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医院的方向。
“现在,枪找回来了。人抓到了,死的死,抓的抓。但这远不是结束。”
黑田重新坐直身体,那只独眼再次扫视全场,目光中的冰冷如同实质:
“从现在起,一级戒备状态无限期延长。所有配枪警官,每日上岗前,必须进行枪械状态、弹匣满装、枪套锁闭状态的‘三查’,由搭档或直属上级交叉确认,签字存档。所有内部区域,尤其是核心会议室、证物室、枪械库,实行24小时双人双锁及无死角动态监控,录像保存期延长至三个月。所有入职人员,无论岗位,背景审查追溯至三代直系亲属及主要社会关系,由独立于人事系统的特别审查小组执行,定期复核。”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最后落在佐藤美和子脸上,停留了一瞬。
“佐藤警部补,由你牵头,联合白鸟警部、鉴识课负责人,组成‘配枪失窃案’特别调查组。三天内,我要看到一份报告,不是结案报告!是警视厅内部安保体系,从人员管理、物理防御、流程执行到危机响应的系统性漏洞分析报告!每一个环节!每一个责任人!每一个可能的‘成田悠人’滋生的温床!全部给我挖出来!晒在阳光下!”
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这耻辱,必须用铁与血来洗刷。警徽蒙尘,就用最彻底的刮骨疗毒来让它重新闪光。如果还有人觉得这是一场可以轻易翻篇的意外……”
黑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那么下一次,丢掉的恐怕就不止是一把枪,或者一个警官的后背了。整个警视厅的脊梁,都可能被蛀空、打断。”
他那只半睁的独眼,缓缓地、彻底地合上了。仿佛刚才那番足以让空气冻结的训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会议室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空调沉闷的呜咽。
“散会。”
沉重的橡木门再次无声合拢,隔绝了会议室里令人窒息的氛围。走廊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佐藤美和子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后背的衣衫被冷汗微微浸透。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目光穿透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向远方医院的方向,额角那道暗红的伤痕在廊灯下异常清晰。黑田兵卫最后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深深凿进她的意识深处,与高木病床上苍白的脸、成田悠人那双疯狂而绝望的眼睛、还有证物箱里那把冰冷沉重的配枪,交织成一幅残酷的画卷。
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的左肩上。
佐藤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白鸟前辈,”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你的伤…”
“死不了。”白鸟任三郎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带着惯有的冷静,只是比平时低沉了些。他走到佐藤身边,同样望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右肩的轮廓在挺括的西装下显得有些僵硬。“黑田管理官的话,你我都清楚,不是危言耸听。这次…是警视厅的命门被戳穿了。”
佐藤沉默着,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她抬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额角那道伤痕,细微的刺痛感清晰地传来。
“高木他…”白鸟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做了他该做的。挡下爆炸,保护了那个老人…即使对方是复仇者。这是警察的本能。”
“本能…”佐藤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可这份‘本能’,差点让他变成第二个白鸟前辈你…或者更糟。而这一切,本不该发生。”她的声音里压抑着翻滚的情绪,自责、愤怒、后怕,还有一丝更深沉的、对自身职责的冰冷审视。
“所以黑田才要刮骨疗毒。”白鸟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把枪…”他的视线投向会议室紧闭的门,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那个证物箱,“它找回来了,但沾在上面的血和耻辱,没那么容易洗掉。特别调查组…佐藤,这是信任,也是枷锁。”他侧过头,看向佐藤线条冷硬的侧脸,“你打算怎么做?”
佐藤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混乱的思绪强行冷却下来。她转过身,目光迎上白鸟的视线,那双总是坚毅的凤眸深处,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火焰。
“怎么做?”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冽,甚至比以往更甚,“就像黑田管理官说的,挖。把警视厅从上到下,从会议室到枪械库,从人事档案到心理评估,每一寸可能滋生‘成田悠人’的土壤,都翻开来,彻底曝晒!漏洞?流程?责任人?”她的语气带着冰冷的决绝,“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医院的方向,声音低沉下去,却异常清晰:“至于高木…他守住了警察的本分。那么,剩下的耻辱,就由我们来洗刷。用制度,用铁律,用行动。”她抬起手,再次碰了碰额角的伤痕,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这道疤,就是警钟。警视厅的脊梁,不能再断第二次。”
白鸟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被彻底点燃、又淬炼得更加冰冷的同僚,沉默地点了点头。他了解佐藤,当她露出这种眼神时,意味着风暴已经在她心中成形,只待席卷一切阻碍。
就在这时,佐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微蹙,是医院打来的。她立刻接通:“我是佐藤。”
电话那头传来主治医生略带疲惫但清晰的声音:“佐藤警部补,高木警官醒了。麻醉效果正在消退,意识恢复中,生命体征平稳。他想…他想见您。”
佐藤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再次泛白。她沉默了几秒,对着话筒,声音听不出波澜:“知道了。告诉他,我处理完手上的事,立刻过去。”
挂断电话,佐藤将手机放回口袋,抬步向前走去,步伐沉稳而坚定。
“你去医院?”白鸟问。
“不。”佐藤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先去特别调查组办公室。黑田管理官要的报告,三天太久了。我要在明天日落前,看到第一份核心漏洞分析。”
白鸟看着佐藤决然离去的背影,走廊顶灯的光线在她深蓝色的警服上勾勒出一道笔直、如同永不弯曲的脊梁的轮廓。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也迈开脚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警视厅大楼外,铅灰色的云层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一缕微弱的、带着凉意的晨光,艰难地刺破阴霾,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昨夜未干的鲜血、未尽的耻辱和刚刚点燃的、注定席卷一切的风暴。那把被找回的配枪,静静地躺在证物箱里,等待着被重新赋予意义——或者,成为警视厅彻底变革的冰冷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