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

腐叶与湿泥的浓腥气蛮横地灌进陈岩的鼻腔，冰冷刺骨。意识像是被强行从深海里拖拽出来，猛地撞进一片嘈杂的喧嚣。女人的尖叫、男人变了调的嘶吼、孩童绝望的哭嚎，还有某种沉钝而巨大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如同潮水般拍打着他的鼓膜。他猛地睁开眼，天光昏暗，细密冰冷的雨丝正抽打在他脸上，和唇齿间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混在一起。

视野摇晃着聚焦。

头顶，是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树冠，层层叠叠的墨绿枝叶交织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穹顶，只吝啬地漏下些灰蒙蒙的光线。粗壮得需要数人合抱的树干虬结扭曲，像盘踞的巨蟒，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湿漉漉的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脚下是深可及踝的腐烂落叶层，踩上去软得令人心慌，每一步都带起一股更加浓郁的腐败气息。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的阻力，吸进肺里的全是带着浓重草木腥气的冰冷水汽。

远处，密林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悠长、低沉、穿透力极强的兽吼。那声音带着某种原始的、冰冷的重量，沉沉地碾过整片丛林，像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刚刚从混沌中惊醒的人心上。四周的嘈杂声仿佛被这吼声瞬间掐断了一瞬，紧接着，是更大、更混乱的惊惶爆发。

陈岩撑着湿滑的树干，猛地挺身站起。肌肉记忆驱动着他的手瞬间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是熟悉的武装带和配枪的轮廓。空的！只有裤袋里一个坚硬的、小小的矩形物体硌着大腿。他飞快掏出，是那把他几乎忘了的瑞士军刀，红色塑料柄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刺目。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比这冰冷的雨水更甚。不是演习，绝不是！那声兽吼带来的压迫感，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安静！！” 陈岩的声音炸雷般响起，压过了周围的混乱。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在绝境中淬炼出的、不容置疑的铁血力量，瞬间穿透了雨幕和惊惶，“不想死的，都给我闭嘴！原地蹲下！观察四周！”

他是侦察兵出身，习惯了在混乱中寻找秩序，在绝境中抓住生机。这命令几乎是本能。吼声落下的瞬间，离他最近几个原本抱头哭喊的人，下意识地停止了动作，茫然又惊恐地看向这个浑身湿透、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锐利的男人。恐慌的浪潮似乎被这声音短暂地遏制了一下。

他迅速环顾四周。人影憧憧，在巨大的树木和茂密的蕨类植物间显得渺小而脆弱。一张张面孔上刻满了相似的惊恐和茫然。他看到了穿着沾满泥浆的护士服、脸色惨白却努力挺直脊背的年轻女人；看到了头发花白、戴着半框眼镜、正徒劳地擦拭镜片上水雾的老者；看到了缩在巨大蕨类植物叶子下瑟瑟发抖、眼神空洞的年轻人……没有枪，没有装备，只有各自身上沾着泥污的常服。一百人？他强迫自己冷静，开始用侦察兵的目光快速扫视、清点，同时耳朵警惕地捕捉着丛林里任何异常的声响。一百人，散落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原始丛林边缘。

“喂！当兵的！是不是你们搞的鬼？！把我们弄到这鬼地方来？！”一个身材壮硕、穿着件被雨水浸透的背心、手臂上露出大片刺青的光头男人猛地从人堆里挤出来，满脸戾气，径直朝陈岩逼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神色不善、眼神凶狠的家伙。气氛瞬间绷紧，刚刚被压下去的混乱苗头再次被点燃。

“砰！”

一声闷响。

光头男人冲到陈岩面前，带着风声的拳头刚挥到一半，整个人就毫无征兆地向前扑倒，脸重重地砸在湿滑的腐叶泥浆里，啃了一嘴泥。陈岩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对方就趴下了。陈岩甚至没正眼看他，只是在他冲近的瞬间，脚下极其隐蔽地勾了一下对方前冲的脚踝，同时肩膀微微侧让，借着他自己前冲的蛮力，就让他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过程快得几乎没人看清。

“谁有武器，谁想当老大，现在不是时候！”陈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他目光如电，扫过光头身后那几个蠢蠢欲动的同伙，“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现在，所有人，以我为圆心，向中心聚拢！保持安静！医生、护士、野外生存经验者、机械维修、懂植物的……报出你的专长，大声喊出来！” 他没有时间安抚情绪，更没有时间搞什么民主推选。生存的倒计时，在头顶那片压抑的墨绿穹顶下，无声地流逝。他需要最快地掌握这支队伍的核心能力。

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砸下。短暂的死寂后，一个清脆的女声率先响起：“我是苏怀瑾！市一院急诊科医生！”那个穿着脏污护士服、脸色苍白的年轻女人第一个响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

“我！老王！干了三十多年焊工！会点铁家伙！”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刻着深深皱纹的老汉紧接着喊道。

“农科所！李芳！懂点作物！”一个戴着眼镜、裤子上沾满泥巴的姑娘也举起了手。

“我……我以前在登山协会干过救援…”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犹豫了一下，也开了口。

“工程师！林泽文！搞结构设计的！”一个戴着半框眼镜、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的男人喊道，正是刚才擦拭眼镜的老者。

“退伍兵！张海！侦察连！”又一个结实的身影站了出来。

“退伍兵！刘强！炮兵！”

“老师！教物理的！”

“程序员…”

“厨师…”

喊声此起彼伏，在冰冷的雨幕中汇聚成一股奇异的暖流。人群开始下意识地、缓慢地向陈岩靠拢。光头男人挣扎着从泥地里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看着周围迅速形成凝聚的人群，又看看陈岩那平静却仿佛蕴藏着风暴的眼神，他和他那几个同伙最终只是低声咒骂了几句，不情不愿地也跟着人群挪动。

混乱在快速消退，一种基于求生本能的秩序在艰难地建立。陈岩紧绷的神经没有丝毫放松，他一边听着报数，一边锐利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那片幽暗、湿滑、危机四伏的丛林深处。雨点砸在巨大的叶片上，噼啪作响。那声令人心悸的兽吼仿佛还在空气中残留着冰冷的回响。

必须离开这里。开阔地意味着暴露。他需要能提供遮蔽和一定程度防护的地形。前方不远处，地势似乎微微向下倾斜，那里林木更加高大密集，巨大的板状根盘根错节，形成天然的掩蔽体。那里！

“方向！目标前方密林！”陈岩果断下令，声音斩钉截铁，“张海、刘强！开路！注意警戒！老王，带几个人，收集所有能找到的结实藤蔓！动作快！其他人，跟紧队伍！保持队形！医生、老师、孩子、体弱者，在队伍中间！”

“明白！”两个退伍兵立刻应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他们分开人群，抽出各自的工具（一把折叠小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粗硬树枝），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拨开前方垂挂的藤蔓和湿漉漉的巨大蕨类叶片。脚下的腐叶层更深更滑，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老王和几个看起来手脚麻利的男人立刻行动起来，抽出钥匙串上的小刀、甚至用牙齿咬断坚韧的藤条。队伍开始缓慢而艰难地向陈岩指示的方向移动。

陈岩走在队伍侧翼，瑞士军刀早已打开最长的刀刃，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片晃动的阴影，每一处可疑的声响。他注意到那个叫林泽文的工程师并没有跟在队伍中间，而是落在后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正凑在一棵格外粗壮、树皮呈深褐色、布满沟壑的古树前，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树干上一片明显是被外力剥落了树皮、露出浅色木质的地方。

“林工！跟上！”陈岩低喝一声。

“陈队！你看这个！”林泽文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他指着树干上那片被剥落树皮后露出的浅色木质部分。在湿漉漉的木质表面，并非自然的纹理，而是刻着一些东西。

陈岩几步跨过去。雨水顺着树干流淌，冲刷着那处痕迹。那是一些线条。极其简洁，甚至有些生硬。几个交错的直角，像是某种未完成的栅栏；一个不规则的、边缘带着锯齿状的圆圈，中心还点了一个深陷的小坑；还有几道长短不一的平行刻痕，深深切入木头里。它们排列得毫无规律，像是孩童的随手涂鸦，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和冰冷。没有美感，只有一种原始的、笨拙的、目的不明的意味。那绝对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自然侵蚀或动物爪痕。

“什么东西？”陈岩眉头紧锁，手指拂过那冰凉的刻痕。那锯齿状的圆圈让他莫名地联想到某种生物张开的、布满利齿的口腔。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悄然爬上脊背。

“不像自然形成，”林泽文扶了扶眼镜，雨水顺着镜片滑落，“结构……很生硬。像是……工具刻的？但工具也太粗糙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安。这片丛林，似乎隐藏着比猛兽更难以理解的东西。

“记下位置！走！”陈岩没有丝毫犹豫，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疑云。未知的刻痕固然诡异，但此刻头顶密布的乌云和渐渐变大的雨势，才是更迫近的威胁。他一把拉住林泽文的胳膊，将他拽回移动的队伍中。那个锯齿状的圆圈图案，却像一枚冰冷的楔子，深深钉入了他的脑海。

队伍在巨大的板根和虬结的树木间找到一处相对凹陷、三面被巨大树根和藤蔓勉强遮蔽的浅洼地。雨水顺着上方交错的枝叶汇聚成线，哗啦啦地流下来。头顶的墨绿穹顶彻底吞噬了最后的天光，浓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迅速渗透进丛林的每一个角落。

真正的考验，降临了。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