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莺啼血
1937年深秋,北平城飘着细雪。广和楼后台的铜镜里映着裴砚卿上妆的手,胭脂笔在眼尾拖出两道朱砂红,像是从皮肉里渗出的血痕。铜盆里泡着的白绸水衣被染成淡粉色,水面上浮着几片褪色的金箔。
"裴老板,刘参议又差人送帖子来了。"班主撩开绣着百蝶穿花的门帘,手里攥着的烫金请帖在油灯下泛着幽光,"说是今晚上东交民巷的堂会......"
铜黛笔"咔"地折在妆台上。裴砚卿对着镜子抿了抿鬓角,凤目斜飞入云鬓:"跟刘启年说,我嗓子倒了,唱不了《游龙戏凤》。"镜中倒映着墙上挂的《抗金兵》戏服,杏黄靠旗上金线绣的麒麟在风里簌簌作响。
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撕破暮色。木门被军靴踹开的瞬间,裴砚卿已经将妆奁底层的密信塞进水袖。日本宪兵刺刀上的膏药旗映在镜中,像块溃烂的疮疤。
"裴先生,佐藤大佐想听《四郎探母》。"翻译官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后面浑浊的眼珠,"皇军特意从满洲请来杨小楼的行头,您看......"
裴砚卿的手指抚过妆台上那柄鎏金点翠的宝剑,这是师父临终前传给他的。民国二十年的冬天,师父就是握着这柄剑,在天津卫的戏台上唱完最后一句"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生生呕出血来。
"告诉佐藤,"他转身时绣满银蝶的披风扫过满地碎金,"杨四郎是汉奸,我裴砚卿——只唱岳武穆。"
第二章 暗度陈仓
沈寒星握着银枪的手指节发白。她望着戏台两侧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红缨枪尖缀着的流苏在夜风里乱颤。今晚本该唱《穆柯寨》,此刻戏单却被临时改成《虹霓关》——东洋人最爱看隋唐艳史里的香艳桥段。
"师姐,后台......"扮丫鬟的小学徒满脸是汗,话未说完就被沈寒星捂住嘴。她早看见暗处晃动的黑影,那些穿长衫戴礼帽的特务,像阴沟里的老鼠顺着墙根游走。
更鼓敲过三响时,裴砚卿的蟒袍擦过她水蓝色的战裙。借着转身的工夫,一方叠成菱角的纸片滑进她袖中。沈寒星望着他背影上盘踞的金蟒,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十四岁的裴砚卿跪在关帝庙前,师父的藤条抽在背上溅起血珠:"记住了!戏子是下九流,可骨头要比王侯硬!"
现在,那些金线绣的蟒纹正被探照灯照得发亮。沈寒星知道,袍角暗纹里缝着根据地急需的城防图。她旋身时故意将枪尖挑向檐角的灯笼,漫天飘落的红绡中,三个穿西装的青年悄无声息消失在侧幕。
"八嘎!"佐藤的军刀劈在茶桌上,青瓷盖碗应声而碎。沈寒星瞥见裴砚卿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水袖边缘染着星点墨迹——那是他替地下党抄写传证时沾的。
散戏时,刘启年的汽车堵在后门。这个曾经的梨园票友如今梳着油亮的背头,金牙在暗夜里闪光:"砚卿啊,太君要办中日亲善游艺大会。你若是肯教几个日本孩子唱戏,庆喜班就是华北第一戏班......"
裴砚卿低头整理腰间玉带,玎珰作响的佩环声里,他听见自己说:"刘参议可知,当年谭鑫培先生宁死不给袁大头唱堂会?"
第三章 玉碎昆冈
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的鞭炮声盖过了枪响。沈寒星在胭脂胡同的暗房里冲洗照片,显影液里渐渐浮出西直门碉堡的轮廓。忽然前院传来砸门声,她一把将底片塞进灶膛,滚烫的灰烬灼伤指尖。
来的是戏班拉弦子的孙瘸子。老人满脸是血,怀里的胡琴断成两截:"裴老板被宪兵队带走了!说是......说是抗属名册......"
沈寒星想起三天前的深夜。裴砚卿伏在案前抄写《满江红》,狼毫笔尖悬着将坠未坠的墨:"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月光漏过窗棂,在他背上画出道道血痕——前日佐藤的鞭子抽断了三根。
刑讯室的铁门在阴暗中洞开。裴砚卿被铁链吊在木架上,素白中衣浸透血色,像雪地里凋残的红梅。佐藤的皮靴碾过他按弦的左手,骨裂声混着日语在牢房回荡:"裴桑,明天中日亲善大会,你唱《桃花扇》还是《贞娥刺虎》?"
暗格里的氰化钾药丸贴着心口发烫。裴砚卿望着墙角蜷缩的身影,那是前日被捕的学生领袖。少年被拔去指甲的手还在墙上摸索,用血画着残缺的太极图。
"我唱......"他哑着嗓子抬头,忽然扯断项链吞下金坠子。滚烫的金属烧穿咽喉的瞬间,他听见师父在漫天大雪里唱:"看金酋,率狼群,豕突咆哮——"
第四章 断弦惊梦
沈寒星跪在灵堂前烧纸钱,火盆里腾起的青烟缠着梁柱间的蛛网。裴砚卿的牌位斜映在铜磬边缘,像柄插在雪地里的断刃。门外传来皮靴踩雪的咯吱声,她迅速将浸透血渍的戏服塞进棺材——那上面用金粉勾着西郊军火库的位置。
"沈姑娘节哀。"刘启年捻着佛珠跨过门槛,狐皮大氅扫落供桌上的白菊,"砚卿糊涂,姑娘可要睁眼看路。太君说寒香阁的《霸王别姬》......"
纸灰突然腾起,迷了汉奸的眼。沈寒星扶着棺木起身,鬓边白绒花颤如将坠的雪:"刘参议可听过《击鼓骂曹》?"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挽联,在"戏台岂作降奴地"的"奴"字上生生折断。
当夜三更,沈寒星在妆匣夹层发现半张泛黄的工尺谱。师父教过的暗语在月光下浮现:上尺工六五,对应着北平城防换岗时间。她忽然明白裴砚卿临终前为何要唱《文昭关》——那出戏里的伍子胥,正是夜行昼伏过昭关。
第五章 金麟暗渡
春分那日,广和楼贴出全本《白蛇传》。沈寒星对着镜子勾画白素贞的柳叶眉,忽然用笔尖蘸着朱砂,在眉间点出三瓣红梅。台侧拉京胡的孙瘸子见状,悄悄将琴筒转向东南——这是"金麟会"的接头暗号。
戏至《水斗》,八名武行翻着空心跟头上场,每人腰间玉带都绣着金麒麟。沈寒星甩出水袖缠住青蛇宝剑,借力腾空时瞥见二楼包厢里的日本军官。她将计就计摔落高台,漫天飞落的传单上印着"还我河山"。
剧场大乱时,穿长衫的男子扶住她手肘。沈寒星闻到他身上有熟悉的沉香味,正是裴砚卿常去的那家香铺。"白娘娘小心。"那人往她掌心塞了枚鎏金纽扣,背面刻着微型地图——正是裴砚卿吞下的金坠子熔铸而成。
第六章 残月惊鸿
佐藤终于认出沈寒星就是暗杀小队画像上的女子。中秋夜,日军包围庆喜班所在的大栅栏。沈寒星正在给学徒勾脸,胭脂盒里藏着微型相机。枪声响起时,她把孩子们推进地窖,反手将密报卷进虞姬的如意冠。
"沈小姐很像我的京都表妹。"佐藤用刺刀挑起她下巴,"可惜樱花七日,不如做永不凋谢的标本。"沈寒星突然旋身抽出霸王枪,枪头红缨里迸出石灰粉。她跃上戏台时,二十年的功夫全化在步子里,仿佛裴砚卿还在对面与她唱《长坂坡》。
子弹穿透琵琶骨时,沈寒星正唱到"劝君王饮酒听虞歌"。她故意撞向描金柱,藏在发髻里的氰化钾胶囊落入酒樽。血染的鱼鳞甲下,贴身小袄缝着最后的情报:日军将在三天后运毒气弹经丰台站。
尾声 未终之幕
1945年清明,破败的广和楼传来孩童清亮的嗓音。白发苍苍的孙瘸子正在教《满江红》,忽见门外闪过金麒麟绣纹。穿灰布长衫的男子放下装满银元的竹篮,转身消失在晨雾中。
戏台梁柱间,当年沈寒星血书的位置新贴了幅对联:"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横批处的蛛网在风里摇晃,依稀是裴砚卿描金笔写就的四个字:
山河入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