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明忆不由分说将她按在那张带着滚轮、造型奇异的座椅上，自己则快步冲到摆着巨大发光面板的木桌前，指尖在凹凸的按键上翻飞如蝶，几下急促的敲击声清脆响起。那被他称作“电脑”的发光板子骤然亮起，密密麻麻的文字如潮水般铺满屏幕，在昏暗里泛着冷白的光。
知妤惊魂未定，胸腔里还憋着对他无礼举动的斥责，可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胶着在屏幕的字迹上。
「……知妤年方十五，于海棠纷飞时初遇新科进士林文正，心如鹿撞，面上却谨记闺训，垂眸敛衽悄然避让，只留袖中指尖蜷缩着，微微发颤……」
她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成冰，连呼吸都滞在了喉间。
「……嫁入林府第三年，婆婆以“开枝散叶”施压，她为固宠，亲手备下薄礼，替夫君纳表妹柳氏为妾。是夜，知妤独坐窗前，月华冷浸罗衫，喉间苦涩如吞黄连，对着满院清辉，终是一言未发……」
「……长子启明染上天花，病势沉疴难起。知妤三日水米未进，长跪佛堂诵经祈福，额头磕出细密血痕，渗着淡红，她却浑然不觉，只盼佛前青灯能映亮孩儿生路……」
一桩桩，一件件。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隐秘瞬间，那些深埋心底的少女悸动、深宅委屈、绝境挣扎与无声绝望，此刻都化作屏幕上冰冷的方块字，毫无遮掩地袒露在这个陌生少年眼前，像剥去了所有衣衫，赤身暴露在寒冬里。
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伸出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先指向屏幕，又转向明忆，嘴唇翕动着，喉间像堵着滚烫的棉絮，一个字也吐不出。六十载修炼出的端庄持重，此刻如琉璃般寸寸碎裂，散落在地，碾成齑粉。
她踉跄着绕过桌子，扑到电脑前，疯了似的滑动那个叫“鼠标”的物件。屏幕上的文字飞速滚动，她的一生，从豆蔻梢头到鬓染霜华，所有的悲喜起落、荣辱浮沉，那些她用尽心力谨小慎微换来的“圆满”，正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在眼前流淌、定格，最后停在那行刺眼的字上——
「……知妤五十寿辰，圣旨临门，御笔亲书“五福临门”匾额悬于正堂。满堂贺彩声震屋瓦，她望着铜镜里鬓边新生的华发，忽觉这一生看似圆满，实则困于方寸之间，恍如一梦，醒时只剩满心空茫……」
这是她的终章，是她入睡前，刚刚亲历的最后一刻！
所有的力气瞬间从四肢百骸抽离，知妤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沿着墙面缓缓滑坐在地。她仰起头，脸上早已血色尽褪，那双素来平静无波的美眸里，此刻盈满了巨大的、近乎崩裂的绝望与虚无。她望着眼前这个少年——是创造她的神祇，还是撕碎她一切的恶魔？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般的颤抖：
“所以……我这一生的悲喜荣辱，我熬过的无数个寒夜，流过的那些吞进肚子里的泪，忍下的剜心刺骨的痛……都只是你……都只是你笔下写就的故事？”
嘶哑的质问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狭小的房间里漾开几缕无声的涟漪，转瞬便沉底，只留下更浓稠的窒息感。唯有电脑风扇持续不断的嗡嗡低鸣，固执地在寂静里回荡，证明时间从未因这破碎的人生，有过半分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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