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一股子缠绵的湿意，像极了此刻林徐然指尖捻着的雨前龙井——温润，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锋芒。

他坐在画舫窗边，看着雨丝斜斜打在秦淮河面，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身侧的幕僚低声道：“公子，京城来的御史已经过了朱雀桥，看方向，是直奔咱们林家盐铺去的。”

林徐然端起茶盏的手没停，青瓷杯沿碰过唇瓣，留下一点浅淡的水痕。“林逸轩？”他轻笑一声，眼底却没什么笑意，“那位以‘铁面’闻名的探花郎，倒是比预想中来得快。”

三日前，林逸轩奉旨巡查江南吏治的消息就已传到金陵。这位御史刚在京城弹劾了三位部院大臣，刀刀见血，连内阁首辅都得让他三分。人人都说他是先帝留下的一把剑，专斩朝中魑魅魍魉，却没人知道，这把剑的剑鞘里，藏着皇家血脉的烙印。

林徐然放下茶盏时，画舫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雨声都压不住那股子凌厉的气势。他转头，看见青石板路上立着个玄色官袍的身影，斗笠边缘的雨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眼神像淬了冰的墨，正透过雨幕直直望向画舫。

“林公子？”林逸轩的声音隔着雨帘传来，不高，却带着穿透水汽的清冽，“本官奉旨查案，听闻林氏盐铺与苏州知府往来过密，特来请教。”

林徐然推门而出，月白长衫被风卷得微扬，笑意温和如旧：“御史大人远道而来，本该备下薄酒接风。只是盐铺的账册都在府中，不如移步寒舍详谈？”

他刻意加重了“寒舍”二字。林家在江南经营三代，府邸比巡抚衙门还要气派，这声自谦，倒像是绵里藏针的试探。

林逸轩没接话，目光扫过画舫栏杆上雕刻的缠枝莲纹——那纹样与他幼时见过的先帝御书房梁柱上的如出一辙，只是少了龙纹点缀。他指尖微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必麻烦，就在此处吧。”

随从递上的账册摊在小几上，墨迹工整，找不出半分错漏。林逸轩一页页翻着，指尖划过“苏州盐引”那栏时，忽然停住：“上月初三，苏州府额外领了三百引盐，为何账目上只记了二百？”

林徐然端茶的动作一顿，抬眼时，正撞进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眸。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父亲被押赴京城前，也是这样看着他，说：“江南的水太深，林家想活下去，就得学会藏住三分真。”

“那一百引，”林徐然缓缓开口，声音里的温润淡了些，“捐给了淮河边的灾民。御史大人若不信，可去码头问问，那些盐袋上，还印着林家的商号。”

林逸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忽然合上账册。雨还在下，画舫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他站起身，斗笠的阴影落在林徐然肩头：“林公子倒是心善。”

这话听不出褒贬，却让林徐然莫名想起昨夜收到的密信——信上画着半枚玉佩，说是当年构陷林家的罪证，如今落在了京城来的御史手里。

“大人过奖了。”林徐然亦起身，与他并肩站在船头，“倒是大人，冒雨查案，不畏辛劳，难怪京城人都说，林逸轩御史，是一把能劈开迷雾的剑。”

林逸轩转头看他，雨丝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剑若太利，容易伤着自己。”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林公子说，是吗？”

林徐然的心猛地一跳。他看见对方袖口微抬，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腕上竟系着半条与密信上相似的玉佩穗子。

雨还在下，秦淮河的水波里，画舫的倒影被雨丝搅得支离破碎。林徐然忽然笑了，这一次，笑意真真切切地染了眼底：“或许吧。但有些雾，总得有人去劈。”

林逸轩没再说话，转身下了画舫。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时，林徐然摸了摸袖中那半枚冰冷的玉佩——十年前父亲留下的那半枚，与方才瞥见的那半，合该是一对。

他望着远处渐渐模糊的背影，轻声道：“这江南的雨，怕是要下得更大了。”

幕僚不解，只当他在说天气。唯有林徐然自己知道，从林逸轩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十年前那场被雨水冲刷殆尽的血案，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还有两个看似毫无交集的人，早已被卷入同一盘棋局。

而这盘棋的棋子，从来都不是账册上的数字，而是人心深处，那点不肯熄灭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