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个不懂得畏惧的人，但人只要活得够久，就总能等来对于过去无知自己的以及响亮的巴掌。
比如现在，我就不敢再去黎深的实验室。
我怕他再用那种平静下隐藏着暗流汹涌的态度追问我是否可以成为他的灯塔。
我接了EVER很多并不棘手但多半要离开EVER大厦才能完成的工作，似乎我只要不在大厦里，就不是刻意回避黎深了似的。
我在外面忙忙碌碌的跑了近一个月，中间也有收到EVER的邮件，例行询问我监视Prometheus实验室的长期任务是否有继续跟进。我将自己日程里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短线任务日程列出来，标红，以此证明我分身乏术。并且，我提出Prometheus言行都没有表现出危险，或许可以逐渐降低他的危险等级，减少监视次数。
而发送邮件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我这个行为，对“芯核”而言，也是需要向EVER反馈的。不知为我承担了“背叛”行为代价的黎深现在如何……
我短暂的反省了一阵，随即强迫自己暂时忘记这个事实。
人对于自己改变不了的事，要学会闭眼。
次日我在完成一个“抹杀”任务后，发现时间还早，竟然有将近半天的时间可以留给我自己打发。如果是从前，我会直接返回EVER大厦里，但现在，我更想在外面随便消磨时间。我徒步穿过那些仿佛随便用便宜材料堆砌起来的建筑，这里只会住着真正贫穷的人，或者是隐藏的反抗军。今天的幸运之处在于，穿过狭长逼仄的旧巷，我看到了一片生长着真正植物的泥土。
听说，在核灾变之前，人们会在城市中间留出大块的土地，不建设高楼，只为让那上面开满鲜花。人们管那种地方叫做“公园”。
是我们这个时代完全不能理解的奢侈行为。
我觉得眼前这一片生长着植物的土地并不是谁因为想要看绿色才预留出来的，或许数十年前，这个位置上辐射格外严重。这一点从植物生长得格外高大和张牙舞爪可见一斑。
我踏进那一片植物里，然后就踩到了属于人类的一只脚。
被踩到的人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慢吞吞的从完全遮掩了自己的植物里坐起来。那张年轻的脸我曾经见过，虽然那时也仿佛半只脚已经不在人间了，可总比现在随时都能手一撒死在我面前似的样子好上那么一点。
“是你？”
“你妹妹呢？”
我和那个年轻的反抗军同时开了口。
“她……在后面摘能编小狗的草叶。”反抗军神态很松弛，或者说不得不松弛，他和死人比也只多一口气而已：“最近我什么都没做，你总不会是专程来杀我的？”
“我只是路过。”我瞥了他一眼：“后事都安排好了？我看你快要死了。”
“我没什么好安排的，妹妹已经托付给可靠的人了。我嘛……死在这里挺好的。”年轻的反抗军一边说话，一边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咳嗽：“真有意思，我快死了，现在却能跟EVER的人心平气和的一起聊天。”
这场面确实有几分荒诞，我也笑了。
“上次你说，你恨EVER。为什么呢？因为你的辐射病被贫穷限制无法更换仿生义体而继续活下去嘛？”我在他面前蹲下来，用一个无害的姿势认真和他聊天。
“……”他嗤笑了一声：“那你说，我们是不是一样的人？你能在EVER大厦里干净体面，我只能抱着我妹妹，每天都为怎么多弄一点钱活下去拼尽全力，这合理吗？”
“人总得有点什么系住自己情绪的点，不然迟早自己先疯在前面。”他抬头看远处的天，忽然无力的抬手指了指：“你看，那些巡逻的无人机，过去……灾变发生的时候，追逐辐射云的鸟是不是也是那样的？”
“我不知道，我又没活过二百多年。”我干脆地摇头，认下了自己既无知又想象力贫瘠。
我们两个陷入沉默时，小姑娘哒哒的脚步声异常轻快地响起来，头顶都粘着草叶的小姑娘两手捧着个脏兮兮的小瓶子跑来，见到我时先愣了愣，跟着就裂开缺一颗门牙的嘴笑着叫我“姐姐”。
“怎么不继续去找你的草叶编兔子了？”反抗军看自己的小妹妹。
“那个你认识的哥哥送来了辐射中和剂，哥哥你喝。喝了病会好的。”小姑娘把手里很珍惜的捧着的玻璃瓶递到反抗军面前。
我扫了一眼，那玻璃瓶上的标签脏兮兮的，明显不是原封，只怕是黑市上来源不明的自制药剂。而且……那个反抗军的状态，什么辐射中和剂都没用，只怕得真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药才能强留他在世间。
反抗军把那小瓶子揣了起来，并没有喝掉。他只是一味哄着小姑娘去玩了。
“怎么不喝？能止疼也是好的。”我有些不解。
“不用了。疼也疼不了多久了。这一瓶药，让她去换点吃的更好。”反抗军的手在揣着药剂的口袋外摸了摸，露出个并不算好看的笑脸来。
“你看起来是真不想活下去了……”我叹了口气。
“我想。怎么不想？”他白了我一眼：“如果能，我想活着。但不是那种只有意识的活法。”
“嗯？”我有些意外，这似乎不是我头一次听到这种论调了。
“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也算是活着吗？”反抗军轻哼了一声：“那还是彻底死了好些吧。”
这话就不得不让我想到黎深了，或许，我的确应该和黎深再谈谈？
打定这个主意，我告别了那个看起来已经走到人生最后阶段的反抗军，返回了EVER大厦。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