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渐渐暗去时,应龙抚摸着敖甲额间尚未成型的龙角。
小龙蜷缩在她银鳞战裙上酣睡,尾鳍随着呼吸轻轻摆动,在鲛绡帐幔间流转出碎金般的光晕。
「当真要去?」
敖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龙王玄色衣袍沾着深海寒雾,指尖还凝着未散尽的雷霆,显然是刚从西海平乱归来。
应龙将一缕龙息注入敖甲心口,沉睡的幼龙周身泛起淡淡金光,细密龙鳞竟开始逐渐显出光泽。
「西王母的命盘星子坠落了三颗。」
她摊开掌心,现出昆仑玉虚镜投射的影像。人间山川浮现细密裂纹,黑气自地脉裂隙升腾,「北境寒潮提前,南疆蝗灾漫过三郡,更不必说那些蠢蠢欲动的魔族残部。」
敖光伸手想触碰镜中画面,却在即将触及应龙指尖时蜷起手指。他怎会不知,当年在涿鹿之野斩蚩尤、定四方的银甲战神,从来都不只属于东海这一方碧波。
寝殿忽然响起清越龙吟。敖甲不知何时醒了,正用刚生出的乳牙咬着母亲战甲垂落的流苏。小龙前爪还抓不稳东西,却固执地将敖光昨日给的避水珠往应龙袖中塞,鎏金眼瞳映着双亲身影,竟似含着某种早慧的灵光。
「我想将甲儿带上,四海未平,你那三兄妹反复,我不想让甲儿成为你的负担」
应龙轻笑,银鳞战裙化作素纱襦裙,抱起孩子时发间玉簪坠下细碎星光,「明日满月宴后,我带他走水路往北。三百年...不,最多五百年,定能平复这些地脉动荡。」
敖光望着应龙将敖甲放进缀满避尘珠的摇篮,月光穿透万丈海水落在她侧脸,与初见时那抹银辉别无二致。那时他还是未掌东海,而她已是受万民香火供奉的上古神祇。
「带上这个。」龙王解下心口龙鳞,青金色甲片在脱离身体的瞬间化作婴儿护甲,「甲儿尚未能完全化形,若有危急时刻...」话未说完,应龙的冰锤已横在他颈侧,上古神兵嗡鸣着震散满室愁绪。
「敖光,你该信我。」
战神眉目凛冽如初,指尖却温柔抚过丈夫喉间被戟风扫出的红痕,「当年我能护住涿鹿平原八万百姓,如今自然护得住自己的孩子。」
满月宴的珊瑚酒盏还未撤下,敖甲已经趴在母亲肩头打起了小呼噜。小龙爪里还攥着龟丞相送的辟邪金锁,随着呼吸一抖一抖地敲在应龙银甲上,叮当声惊醒了沉睡的深海。
敖光站在砗磲雕成的宫门前,看妻子用鲛绡将孩子缚在胸前。应龙战裙化作便于行动的短打,发间玉簪换成荆钗,唯有眉目中的坚毅依旧流转着令妖魔胆寒的冷光。
「北境第一站是寒渊城,那里有座供奉你的生祠。」
龙王将装满灵药的乾坤袋系在敖甲襁褓旁,「百姓用千年玄冰塑了神像,倒是比昆仑那尊更像你...」
话音戛然而止。应龙忽然踮脚吻上丈夫微凉的唇,龙族特有的霜雪气息混着东海特有的咸涩,在她舌尖绽开一朵转瞬即逝的冰花。这是他们成婚千年来最缠绵的告别,连巡海的夜叉都识趣地沉入更深处的海沟。
「等我回来。」银甲战神转身时,敖甲颈间的龙鳞护甲泛起微光。小龙在睡梦中咂了咂嘴,一缕淡金龙息飘向父亲,在海水中凝成永不消散的承诺。
敖甲第一次触摸雪是在寒渊城外三十里的官道上。应龙以尾劈开百丈冻土时,冰碴混着黑血喷溅在襁褓上,小龙被刺骨寒意激得哭出声来。
「甲儿看好了。」应龙指尖凝出月华般的光晕,拂过孩子冻红的鼻尖,「这是被魔气污染的寒髓,需引地火煅烧七日才能净化。」
小龙扒着母亲臂弯探头,望见冰层下涌动的黑色黏液。那些秽物正顺着地脉裂隙蔓延,所过之处连积雪都泛出死灰。远方城郭升起十几道狼烟,隐约有妇人悲恸的哭声随北风飘来。
守城将军见到神龙摆尾的瞬间便跪倒在地,生祠里玄冰雕琢的神像竟与眼前女子分毫不差。应龙将敖甲交给烧火的哑婆婆照看,转身踏入城主府时,战裙上的血迹比极光还要妖冶。
「龙母娘娘...」老城主咳出冰渣,胸口皮肤下隆起蛛网般的黑纹,「三日前冰湖开裂,那些东西...顺着渔网爬上来了...」
敖甲就是在此时突然啼哭的。哑婆婆惊慌失措地捧着襁褓冲进正厅,小龙浑身金鳞倒竖,爪尖直指城主心口。应龙瞳孔骤缩——城主后颈浮现的魔纹,分明与万年前被她斩于戟下的蚩尤残部如出一辙。
盘龙冰锤破空之声惊飞寒鸦。
当敖甲被母亲拎着后颈扔出厅外时,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城主爆开的躯体里钻出的八目鬼蛛。魔物螯肢刺穿三名侍卫的咽喉,却在触及应龙战裙时被业火烧成灰烬。
「闭眼。」
母亲的命令带着神威,敖甲本能地用爪子捂住眼睛。耳边响起血肉撕裂的黏腻声响,混杂着银戟斩断骨骼的脆响。当浓稠的魔血顺着砖缝流到他脚边时,幼龙第一次感知到何为恐惧。
直到应龙沾血的手掌覆上他颤抖的脊背,敖甲才敢从指缝间偷看。城主府满地冰晶折射着母亲的身影,银甲战神脚下盛开冰晶,比他龙宫里见过的任何珊瑚都要大。
「记住这种气味。」应龙将鬼蛛残骸挑到孩子面前,「甲儿将来要守护的,不只是歌舞升平。」
深夜寄居生祠,敖甲被地脉传来的震动惊醒。母亲正坐在玄冰神像前,冰锤插进冻土三尺,无数金色符文渗入大地。小龙爬到她膝头,发现神像底座刻着密密麻麻的愿文——都是这些年百姓祈求风调雨顺的祝祷。
「他们在谢你」应龙指尖拂过最新一道刻痕,是个孕妇为腹中胎儿求平安的祷词,
「但这份感激,本不该用魔血来换。」
敖甲忽然伸出爪子按在母亲眉心。那里有道极浅的伤痕,是白日被鬼蛛毒液腐蚀的印记。小龙喉咙发出焦急的咕噜声,竟无师自通地吐出淡金龙息,将那缕黑气生生逼出体外。
应龙怔忪片刻,笑着将孩子举过头顶。月光穿过生祠天窗洒在敖甲身上,褪去金辉的银鳞与她的战甲交相辉映,宛如星辰坠落北境荒原。
黄沙漫过驼铃时,敖甲正在舔舐爪心的血泡。母亲教他用龙息催动沙棘果生根,可沙漠灼热的地气总烫得他鳞片发卷。
「小公子歇会儿吧。」瞎眼老者递来盛着奶酒的陶碗,龟裂的手指指向绿洲方向,「龙母娘娘在给泉眼刻封印,说是防着魔气从地脉反扑。」
敖甲望着远处冲天的银光,想起三个月前在南疆见过的情形。那时母亲将冰锤插入瘴气弥漫的沼泽,硬生生把即将溃散的村寨从鬼门关拉回来。可当百姓抬着万民伞来谢恩时,应龙却带着他悄然离去。
「婆婆说龙母娘娘的眼睛会下雨。」放羊的孩童凑过来摸他发梢间的龙角,「你见过神仙哭吗?」
小龙茫然摇头。他只见识过母亲的雷霆手段,那双比沙漠星空更璀璨的眸子里,永远燃烧着不灭的烈火。
直到第七日深夜,敖甲被异常的震动惊醒,才发现应龙独坐在沙丘之巅。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冰锤横放膝头,映出千里外东海泛起的浪涛。敖甲蹑手蹑脚爬过去,听见母亲在哼唱龙宫的摇篮曲——那是敖光常在他睡前吟诵的调子。
「你父王最喜人间桂花酿。」应龙忽然开口,指尖在沙地上勾勒出东海潮汐的纹路,「他说等甲儿会化形了,就带你去尝钱塘江边的醉蟹。」
小龙把脑袋枕在母亲膝上,突然瞥见她腰间玉坠泛起微光。那是临别时敖光塞进行囊的同心结,此刻正映出水晶宫檐角悬挂的鲛珠帘——原来父亲每夜都在他们住过的寝殿独酌。
敖甲真正理解"守护"的含义,是在东海之滨的渔村。母亲带着他修补最后一道地脉裂隙时,滔天巨浪忽然化作万千冰刃。
「果然来了。」应龙将冰锤砸向礁石,暴涨的神光惊散盘旋的海鸟。十二道水柱冲天而起,魔将玄冥的虚影踏浪而来,骨刺嶙峋的巨爪直取敖甲咽喉。
小龙被掀翻在沙滩上,口中尝到咸腥血气。他看见母亲战甲崩裂,却仍用银戟划出结界护住村落。魔气腐蚀的伤口在她肩头绽开,滴落的血珠竟化作赤色珊瑚。
「应龙,你以为斩尽蚩尤旧部就能高枕无忧?」玄冥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锁链摩擦,「这孩子的命格早已写在归墟命簿上,迟早要沦为...」
盘龙冰锤瞬间砸破了玄冥的脑袋
敖甲颈间龙鳞护甲突然迸发刺眼白光。敖光的身影自虚空踏出,东海怒涛在他掌心凝成冰剑,将玄冥残魂彻底封入归墟深渊。
「甲儿可还记得寒渊城的哑婆婆?」
应龙半跪在地,染血的手指轻点孩子眉心,「她本是你父王麾下的夜叉将军,三百年前为护渔村百姓自毁声带。」
敖甲转头望去,那些正在结界内祈祷的渔民当中,有个老妪的轮廓渐渐与记忆重叠。她的皱纹里还残留着魔气侵蚀的痕迹,望向应龙的眼神却比东海明珠更明亮。
归程前夜,小龙偷偷取下颈间龙鳞。学着母亲的样子将护甲化为结界,笼罩住这个父亲默默守护了三百年的村落。晨雾散尽时,他看见海岸线上浮起万千荧光——是敖光派来的虾兵蟹将正在加固防御。
「该回家了。」应龙抱起孩子踏浪而行。敖甲最后回望炊烟袅袅的渔村,恍惚看见父亲的身影立于潮头,玄色衣袍翻卷如初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