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了个没有人戳穿的谎。
没有相亲,没有订婚。
也没有学会像一个正常人。
正常人应该不会再吃药了吧。
所以,我不想吃药了。
做了有史以来最长最长的一个梦。
因为是最后一个梦了,所以我很高兴。
有一双无比温暖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我,又像是隔着她的肚皮。
她说对不起啊,一次也没有来过你的梦里。
我笨拙的划了划脚,好像踢到什么,我想说没关系,因为是我忘记了你长什么样子,你才来不了的。
“你会怪我吗?”怪我害死了你,还把自己活的一塌糊涂。
“不会的,我怎么会怪你。”
“你总是忘记我很爱很爱你。”
“因为太爱你了,所以上帝说你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这对其他小孩不公平。”
“它说,你得比我这么爱你还要爱自己,这样我才能证明,就算没有妈妈,小乖也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那双手的温度透过羊水传来,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漫过冻土,我蜷缩着:“可我不像A那么完美,我做不到。”
她轻轻笑,“A有弱点的哦,他在你面前总是很胆小。”
“他是个很爱你的胆小鬼。”
我很委屈。才不是,A很讨厌。他总是对我很好,又对我很坏。
“因为哥哥也是个小孩啊,比你大三岁的小孩。”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所以他也不能分清这个世界上所有事情的对和错。所以会迷茫,会害怕,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害怕这样做不对,害怕保护不了你。”
“因为小乖很好很好,所以A才非常担心自己做不了一个更好的哥哥。”
耳边开始传来滴—滴—滴的电子音。
抚摸着我的手变得透明,她要离开我的梦了。
“那我们以后还能在梦里见面吗?”
“会的。”她贴着肚皮和我做拉勾的手势。
“但是下次,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妈妈也会很痛,很痛很痛,像在流产。”
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我听见心电图监护仪的嘀嗒声,像梦境的回音。
病房里有医生进来,又有护士出去。
新阿姨坐在我床边,安静削苹果。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曾经精心打理的栗色卷发,也已经枯槁褪色。
“你不适合做一名父亲。”
“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她把切好的苹果喂给我,指尖触碰到我的嘴唇,既不温暖,也不冰凉。
然后抬头看向站在窗边沉默寡言的爸爸,
“离婚吧。”
医院的日子漫长而寂静。
爸爸找了一个很像外婆的护工阿姨照顾我。
因为出轨,他要忙着他的离婚官司。
像外婆的护工阿姨在给我擦拭身体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哭。
眼泪的温度就和阳光晒在皮肤上那样,有点痒。
我安慰她,说没关系,因为结过痂的伤口现在都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只是看着丑。
她说她儿子在出租屋里自杀的时候,她去医院认领,看见过他身体上也有这样多的疤。
她问疼不疼。
我摇头,抱着她说对不起。
梦醒时分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流声在耳畔铺开一片深海般的寂静。
我安静的等待着电话另一端呼吸间漫长的沉默。
因为需要很安静很安静,才能听出来,这个十年如一日标注着陌生号码的人,在哭。
像被雨浸泡过的呼吸,潮湿又沉重。
像绷到极致的弦在难以控制的颤动。
像塞满苦涩的药片一样,很痛苦的在咽。
时间被拉长成25个小时,直到电话突然断开。
世界上的第25个小时结束了。
出院以后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场葬礼。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骨灰盒,安静地躺在灵堂中央,是A的妈妈。
阳光透过窗帘洒在上面,泛着柔和的光芒。A站在光晕边缘,西装领口被嶙峋的锁骨硌出褶皱,唯有眼睛依然在那片光下是琥珀色,凝固着晨雾,暮霭,和现在干涸的井。
那些在胸腔里演练过千百次的诘问,全都掉进这口井里。而没有水的缓冲是很重很硬的坠落,在此时此分此秒的对视中,又笔直的砸在那个被蛀虫龋食了的心口上。
我曾梦见过很多种关于和A的再见。
他们分类为,难过、愤怒和恨。
但梦境中没有痛感。
所以我不知道,原来重逢是一件很痛的事情。
我拿出手机拨打了那个陌生号码。
现在电话接通了。
我对那个人说:“我过的一点都不好。”
他看着我,那口井湿润了。
“我知道。”
“我回来过。”
书上说眼睛不会骗人,所以我盯着他的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明白些,可看了很久都是他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背影,我打了好多好多次都没人接的电话,还有那条只回了恭喜的短信。
他缺席了我人生的一半,也偷走了这一半的欣喜与悸动。
他是个卑鄙的,不称职的哥哥
我讨厌他。
我应该讨厌他。
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了
我想他。
既不是难过、愤怒或恨。
是委屈。
委屈你让我饱受孤独、痛苦、惘然之后,依然想要拥抱你。
拥抱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同样饱受着孤独、痛苦、惘然的另一部分。
其实A和他本人的名字毫无关系,它只是二十六个字母里的首选,我一笔就能写成。
我曾想象着我们的灵魂纠缠在一起,然后再形成漩涡,我拉着他一起跳进去,到一个人声鼎沸的天堂。
我们肆无忌惮的牵手,接吻,周围是鲜花和祝福。然后我们交换戒指替对方戴上,就像在彼此的心脏上刻了名字,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一刻和未来的每一刻 ,我们属于彼此又拥有彼此。
他是我的哥哥,我的爱人。
有一天梦醒。
我睁开眼问A在干什么,他说在数我的疤。
数到手腕上最后那条。很多。他突然开口。
疼吗?
这是第二个人这么问我。
我不想再给他擦眼泪了,所以吻了他的眼睛。
好像没有你的眼泪疼。我说。
梦见了什么。A轻轻问。
我好像度过了一个漫长又不真实的雨季,响雷的时候会掉落繁殖的孢子,所以潮湿的身体里总是长满苔藓。
那颗飘来的种子终于在此处落地。
连绵于身体里的雨季于是停止。
然后,它发芽了。
是一株鲜艳的小花。
是另一半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