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实验课的前一天，陆锦熙发现路临深不见了。
图书馆、天台、食堂角落，所有他常去的地方都空无一人。直到放学铃声响起，陆锦熙才在实验楼后面的小花园里找到了他。路临深蜷缩在一棵老槐树下，双手抱膝，额头抵在膝盖上，像一只受伤的动物。
"路临深？"陆锦熙轻唤他的名字，保持几步的距离停下，"你还好吗？"
路临深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有明显的青黑。他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陆锦熙认出那是明天的实验分组表。
"我不能去。"路临深的声音嘶哑，"我试过了...但我做不到。"
陆锦熙小心地蹲下身，保持与他平视："因为人多？"
路临深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某种复杂的几何图案："实验内容...要解剖青蛙。我查过资料了，它们会被注射药剂，然后...然后..."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划动的速度越来越快。陆锦熙突然明白了——路临深不是害怕社交，而是无法接受伤害生命的行为，哪怕是一只青蛙。
"我去跟老师商量。"陆锦熙立刻说，"也许你可以做替代实验。"
路临深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可以吗？"
"当然。"陆锦熙微笑，"我表弟也有类似的情况，学校通常会提供替代方案。"
这又是他编造的"表弟"，但善意的谎言有时比残酷的真相更有用。路临深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手指也停了下来。
"谢谢。"他轻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陆锦熙刚想回应，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班主任江老师。
"陆锦熙，能麻烦你来一趟实验楼吗？"江老师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显得很急切，"明天实验课的器材需要整理，教务处的人手不够。"
"好的，我马上过去。"陆锦熙挂断电话，转向路临深，"我得去实验楼帮忙整理器材。你...要一起吗？也许可以顺便跟老师谈谈替代实验的事。”
路临深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们并肩走向实验楼，秋日的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交织在一起。
实验楼比教学楼安静得多，大部分教室都已经锁门。他们乘电梯上到五楼，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路临深站在角落，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
"你怕黑吗？"陆锦熙突然问。
路临深摇头："我不喜欢黑暗，但不是恐惧。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陆锦熙移开视线，"好奇。"
实际上，他是在评估万一发生意外时路临深的反应。陆锦熙自己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幽闭恐惧症。自从那场车祸后，密闭空间就会让他想起被困在变形的车厢里的感觉。但作为班长，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弱点。
电梯到达五楼时，江老师已经在走廊等候。"太好了，你们一起来了。"她推了推眼镜，"路同学，正好物理老师想跟你讨论明天的替代实验。"
路临深看了陆锦熙一眼，得到鼓励的点头后，跟着江老师走向物理办公室。陆锦熙则被教务处主任叫去仓库帮忙清点器材。
仓库里堆满了各种实验器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金属和化学试剂的味道，陆锦熙一边记录显微镜数量，一边想着路临深刚才的样子，他从未见过有人因为不愿伤害青蛙而如此焦虑，大多数人只会抱怨恶心或不忍心，但路临深的反应更像是...某种道德层面的痛苦。
"好了，这些就够了。"教务处主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能帮忙把这些送到三楼实验室吗？"
陆锦熙点点头，抱起一箱玻璃器皿走向电梯。正当他准备按下按钮时，电梯门自己开了，路临深站在里面。
"谈好了？"陆锦熙走进电梯，把箱子放在地上。
路临深点头："我可以做计算机模拟实验。"他顿了顿，"你看起来...很累。"
陆锦熙确实感到疲惫。昨晚他又梦见了车祸，睡眠不足加上仓库里沉闷的空气让他太阳穴隐隐作痛。但他还是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
电梯缓缓下降，陆锦熙靠着墙壁闭上眼睛，突然，一阵剧烈的震动让整个电梯厢猛地一晃，箱子里的玻璃器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紧接着，灯光闪烁几下，彻底熄灭了。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陆锦熙的呼吸瞬间停滞。他的眼前不是电梯的黑暗，而是一年前那个雨夜——扭曲的金属，刺鼻的汽油味，母亲从驾驶座伸出的、满是鲜血的手...
"陆锦熙？"路临深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陆锦熙的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后背。他滑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抓住衣领，仿佛这样就能扯开那条看不见的、勒住他喉咙的绳索。
"呼...呼..."他拼命吸气，却感觉肺部像是被水泥封住了。
"幽闭恐惧症。"路临深的声音出奇地冷静，"你在经历恐慌发作。"
陆锦熙无法回应。黑暗中，记忆的碎片如刀片般划过他的意识——救护车的警笛声，担架的晃动，急救室里刺目的灯光...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听我的声音。"路临深靠近了些，薄荷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跟着我数数：2，3，5，7，11..."
质数。路临深在用质数序列引导他。
"13，17，19..."陆锦熙艰难地跟着念，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很好。"路临深的手慢慢移到他的掌心，轻轻按压，"现在呼吸：吸气四秒，屏住七秒，呼气八秒。"
478呼吸法——陆锦熙在心理学书籍上看过，这是缓解焦虑最有效的方法之一。他努力跟随路临深的指引，尽管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玻璃渣。
"继续数：23，29，31..."
渐渐地，陆锦熙的呼吸开始与路临深的声音同步。黑暗依然存在，但不再那么窒息，他能感觉到路临深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敲击，稳定的节奏像是一根救命绳索，将他从记忆的深渊中一点点拉回。
"好点了吗？"路临深问。
陆锦熙点点头，随即意识到黑暗中对方看不见："嗯...谢谢。"
就在这时，电梯里的应急灯突然亮起，投下微弱的蓝光。陆锦熙这才发现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路临深的额头几乎贴着他的，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暗光下如同深邃的星空，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担忧。
"我...我没事了。"陆锦熙试图站起来，双腿却仍在发抖。
路临深没有松开他的手："不用勉强。电梯故障应该已经通知维修了，我们只需要等待。"
仿佛印证他的话，电梯内的对讲机突然响起："里面有人吗？不要担心，我们正在处理，大约需要二十分钟。"
陆锦熙长舒一口气，这才注意到电梯里不止他们两人——角落里还蹲着两个低年级女生，正惊恐地看着他们。他刚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恐慌中，甚至没注意到她们的存在。
"别害怕。"陆锦熙强迫自己拿出班长的镇定，尽管他的心跳仍然不稳，"只是暂时停电，很快就会修好。"
一个女生小声啜泣起来："我害怕..."
路临深突然开口："电梯有六根安全缆绳，每根都能单独承受整个轿厢的重量，即使五根同时断裂，剩下的一根也能保证安全。"他的声音平静而笃定，"我们现在的状态比站在教学楼阳台更安全。"
这种纯理性的分析意外地有效。女生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看向路临深："真的吗？"
"千真万确。"陆锦熙接过话头，感激地看了路临深一眼，"而且电梯里有通风系统，不会缺氧。"
路临深点点头，继续用他那种特有的、近乎学术的方式解释电梯的安全机制。陆锦熙负责将那些专业术语转化为更易懂的语言。两人配合默契，很快让两个女生平静下来。
"你们是情侣吗？"其中一个女生突然问，"看起来好配。"
陆锦熙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不，我们只是..."
"同学。"路临深平静地接话，但陆锦熙注意到他的耳尖微微泛红。
等待救援的时间里，陆锦熙发现路临深一直在观察电梯的控制面板和构造，时不时低声自语一些技术参数，这似乎是他的应对机制——用分析和理解来消除对未知的恐惧。
"你真的很擅长这个。"陆锦熙小声说。
路临深转过头："什么？"
"在危机中保持冷静。"陆锦熙微笑，"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昏过去了。"
路临深认真地看着他："恐惧不是弱点。它是进化赋予我们的生存机制。"他顿了顿，"你的幽闭恐惧症...是车祸后遗症？"
陆锦熙点点头，惊讶于路临深的洞察力："我被困在车里将近两小时才被救出来。"
路临深的眼睛闪过一丝痛楚："感官记忆有时比意识记忆更顽固。"
这句话如此精准，陆锦熙一时语塞。就在这时，电梯猛地一震，灯光重新亮起。随着嗡嗡的运转声，电梯开始缓缓下降。
"修好了！"女生欢呼起来。
陆锦熙长舒一口气，但随即感到一阵失落——这意味着他和路临深之间那种奇妙的连接即将结束。然而，当电梯门在三楼打开时，路临深并没有立刻走出去，而是转向那两个女生。
"你们先走吧。"他说，"我们需要检查一下器材。"
等女生们离开后，路临深蹲下来检查那箱玻璃器皿。陆锦熙这才注意到，在刚才的混乱中，箱子被踢到了角落，里面的试管和烧杯可能已经破损。
"我看看..."陆锦熙也蹲下来，两人肩膀相触。箱子里确实有两个试管碎了，但其他器材完好无损。
"教务处不会发现的。"陆锦熙松了口气，"就说运输途中损耗。"
路临深点点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给。"
陆锦熙打开盒子，里面是几颗深棕色的药丸："这是...？"
"缬草提取物，天然抗焦虑。"路临深的声音很轻，"比苯二氮卓类安全，我妈妈...以前也用这个。"
陆锦熙的心脏像是被轻轻捏了一下，这是路临深第二次主动提起他的母亲，而且是在分享对她可能有特殊意义的物品。
"谢谢。"陆锦熙小心地取出一粒，"不仅为了这个...还为了一切。"
路临深没有回应，但在走出电梯时，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陆锦熙的手腕，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我在这里。
走廊的灯光下，陆锦熙突然意识到，在那片黑暗中，路临深没有一刻试图用虚假的安慰敷衍他，而是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数字、逻辑和事实——为他搭建了一座穿越恐惧的桥梁，而这座桥，或许正是通向彼此内心最深处的捷径。
当他们在实验楼门口分别时，路临深突然说："明天实验课...你会来吗？"
"当然。"陆锦熙微笑，"我们说好的。"
路临深点点头，转身离去，背影在夕阳下显得不再那么孤独。陆锦熙望着他远去，手中紧握着那个小铁盒，第一次感到胸口那股常年盘旋的阴霾似乎散开了一些。
在这个平凡的秋日傍晚，在黑暗的电梯里，两颗伤痕累累的心悄然靠近，像是夜空中相邻的星辰，在浩瀚宇宙中找到了彼此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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