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的清华园像被浸在砚台新磨的烟青色墨里,雨丝细得能穿进海棠花瓣的脉络。
陆锦熙把《潇湘水云》的工尺谱本紧紧抱在怀里,白球鞋踩过图书馆前积着水的石板路,海棠花瓣被雨打落,粘在他的帆布包上,像不小心晕开的胭脂。
他正想着要赶在民乐教室关门前练完泛音段,斜里忽然伸来一把竹骨油纸伞,青灰色的伞面垂着同色的流苏,伞柄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握着,指腹还沾着点未干的朱砂墨。
“体温降低1.2度。”路临深的声音裹着雨气,比平时低了半分,他自然地把陆锦熙拢进伞下,另一只手接过谱本,指尖扫过封面时顿了顿,“《潇湘水云》的泛音段需要指温保持在36.5℃左右,你现在的手温,弹不出‘云水苍茫’的空灵感。”
伞沿转了半圈,抖落的雨珠溅在石板上,陆锦熙忽然嗅到路临深衣襟上的墨香——不是他常用的钢笔墨水味,是古籍修复专用的松烟墨,混着点虫胶的淡涩。
“又去帮古籍所的老师修复乐谱了?”他抬头看路临深,雨丝落在对方的额发上,沾成细小的水珠,像撒了把碎星。
路临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相册里的照片:泛黄的宣纸页上,《神奇秘谱》的虫蛀处被小心补好,旁边放着镊子和放大镜,还有支细如发丝的狼毫笔。
“第七页的《梅花三弄》,比你现在练的版本多了处颤音,在‘落梅’段的末尾,像花瓣飘到水面的动静。”他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划,调出标注好的谱例,“明天我把拓本带给你,你试试加进去,音色会更柔。”
民乐教室的窗棂还滴着水,木格窗把雨雾切成小块。
陆锦熙坐在琴台前调弦,桐木古琴的弦音混着雨声,竟有种说不出的妥帖。
路临深就在后排的椅子上坐下来,摊开宣纸笺校勘乐谱,朱砂笔在纸上勾划时,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偶尔他抬头,目光恰好落在陆锦熙按弦的指尖上——指腹因为长期练琴磨出了薄茧,按在“徵”弦上时,指节微微泛白。
远处的天际忽然滚过一声春雷,闷响像敲在琴箱上,震得弦丝轻轻颤动。
“这里。”路临深忽然站起身,走到琴台旁,指尖点在谱面的“云水苍茫”段落上,“你刚才用的是揉弦,但按古谱的记载,这里该用逆轮,手指往相反方向转,才能弹出水雾漫过来的感觉。”他说着便俯身,右手轻轻覆在陆锦熙按弦的手上,带着点沉檀香的衣袖扫过琴面。
陆锦熙能感觉到路临深掌心的温度,比自己的手暖些,他忍不住轻笑:“路老师确定不是想碰我的手?”
路临深没收回手,反而拿起朱砂笔,在谱上“滚拂”技法的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爱心,笔尖的墨晕开一点,像心跳的形状。“概率各占50%。”他的声音就在陆锦熙耳边,带着点笑意,“不过逆轮的技法,确实要这么教才学得会。”
雨歇的时候,窗外已经是暮色四合,晚霞把雨雾染成了粉紫色。
路临深忽然从背包里变出个保温食盒,银色的盒身还带着点温度。
“荠菜馄饨,食堂张师傅特意留的,说你上次说好吃。”他打开食盒,热气裹着荠菜的清香飘出来,馄饨皮透着点绿,馅儿塞得很满。
陆锦熙拿起勺子,忽然想起什么:“你帮张师傅又修好那台老收音机了?上次他还说收音不清楚。”
“顺带调整了灶台风门,之前火苗总偏,炒出来的菜容易糊。”路临深舀起一个馄饨,放在嘴边吹凉了才递到陆锦熙面前,“张师傅说这次的馄饨火候比上周提升13%,你尝尝是不是。”
陆锦熙咬了一口,荠菜的鲜混着肉馅的香在嘴里散开,汤底也鲜得很,他点点头:“确实好吃,比上次更入味了。”路临深看着他吃,自己没动,只偶尔帮他舀一勺汤,眼神比窗外的晚霞还软。
吃完馄饨,两人踩着积水走向宿舍。
路灯已经亮了,暖黄色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水洼里,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走到宿舍楼下的花坛旁,陆锦熙忽然蹲下身子,指着脚边的一个水洼:“看!”
水洼里漂着一朵完整的晚樱,花瓣是淡粉色的,边缘带着点浅白,路灯的光映在花瓣上,能看清上面的脉络,像极了古琴的弦。
路临深也蹲下身,拿出手机调出相册里的植物鉴:“Prunus serrulata,关山樱,属于晚樱品种。”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水面,涟漪把花瓣晃了晃,“花瓣的花青素浓度比上周高,证明近日光照充足,虽然下了雨,但白天的太阳其实不少。”
就在路临深把手机镜头对准水洼,想拍下花瓣的时候,陆锦熙忽然掬起一捧水,轻轻泼向他。
水溅在路临深的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路临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也掬起水泼过去。
两人的笑闹声惊起了树上的宿鸟,鸟儿振翅飞走,翅膀扇动的声音落在还没干透的草地上,成了春雨最后的注脚。
校庆日前夕,音乐厅几乎彻夜通明。
陆锦熙要参加民乐合奏的排练,曲目是《春江花月夜》,他弹琵琶,还有二胡、古筝、笛子的同学一起。
路临深没去实验室,反而搬了台笔记本电脑,坐在控台旁边调试声学环境,黑色的耳机戴在他头上,侧脸在屏幕光的映照下,线条很清晰。
“二层C区回声延迟0.3秒,需要调整一下音响角度。”耳麦里传来路临深冷静的指令,接着是他对陆锦熙说的话,“锦熙,把第七小节的轮指延长半拍,补足声场的空白,这样听起来更连贯。”
陆锦熙照着做了,果然,整个合奏的声音变得更饱满,二胡的绵长和古筝的清亮都融合得更好。
排练结束后,指导老师走过来,握着路临深的手连连感谢:“同学你是哪个系的?对声学这么懂,要不要来音响组兼职?我们正好缺人。”
“他是物理系的助教,不是学生。”陆锦熙走过去,笑着勾住路临深的胳膊,“而且是我的私人声学顾问,只服务我一个人。”路临深没反驳,只是偏头看了陆锦熙一眼,眼神里带着点笑意,耳机还挂在脖子上。
深夜的紫荆操场飘起了孔明灯,是陆萌萌拉着鹿祈来的,还有几个民乐社的同学。
陆萌萌拿着马克笔,非要把愿望写成代码,在灯面上写了行「while(love){print("forever")}」,鹿祈看了,笑着在旁边添了个水墨晕染的爱心,墨汁还没干,被风吹得微微散开。
路临深也拿着支激光笔,在灯面刻下傅里叶变换公式,复杂的符号在暖黄的灯面上显得有点突兀。
“声波与光波都是振动,本质上是一样的。”他解释道,还想继续说公式的原理,被陆锦熙打断了。
“说人话。”陆锦熙撞了撞他的肩膀,眼里满是笑意。
路临深顿了顿,耳朵尖有点红,声音放轻了些:“愿望是,所有频率都与你共振。”
灯盏升空的时候,风正好,把灯吹得慢慢往上飘,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夜空里的一个小光点。
路临深忽然从背包里拿出个螺钿漆盒,盒子是黑色的,上面镶嵌着银色的花纹,像星空。“补的生日礼物,之前你生日的时候,我在实验室忙忘了。”
陆锦熙打开盒子,里面的黑丝绒上躺着一支竹笛,笛身是深紫色的,镶着细细的银丝,刻着《梦溪笔谈》声律篇的片段,字迹很细,但很清晰。
“紫竹镶银丝,苏州老匠人做的,我托人订了两个月。”路临深拿起笛子,放在唇边,吹了几个清越的音,音色清亮,像泉水流过石头,“校庆演出你可以用,笛子的音准我调过了,和你的琵琶很搭。”
陆锦熙摩挲着笛孔处,摸到细微的“L&L”刻字,是两人名字的首字母。他抬头看路临深:“路临深,你最近浪漫得不对劲,以前你只会给我看实验数据。”
“数据分析显示,春季求偶行为普遍增加,成功率比其他季节高23%。”路临深说着,耳根却红得胜过旁边的海棠花,显然自己也知道这个解释有点牵强。
谷雨夜的最后时光,落在宿舍楼下的吻别里。
路临深替陆锦熙拂去发间的飞絮,那是从旁边的柳树飘来的,软乎乎的。
他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颗奶糖,糖纸是淡蓝色的,很平整,没有一点褶皱。“明天排练前补充血糖,你上次说排练到一半会饿。”
陆锦熙接过糖,捏了捏糖纸:“你连糖纸都熨平了?”
“褶皱会影响甜味释放效率,平整的糖纸能让糖分更稳定。”路临深的辩解被春风吹散,他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抱了抱陆锦熙,指尖缠着银丝般的雨线,那是夜里又开始下的小雨,细得像丝。
第二天晨光初露的时候,陆锦熙下楼,就看见路临深等在宿舍楼下,穿着浅色的衬衫,手里拿着个东西。
“晨跑的时候编的,用的是柳树的叶子,持久度约4小时,超过时间叶子会蔫。”他递过来一个叶编蚱蜢,翅膀是用细叶编的,还能轻轻晃动。
陆锦熙笑着戳了戳蚱蜢的翅膀:“路老师越来越像正常人了,以前你只会告诉我叶子的纤维含量。”
“误差允许范围内。”路临深俯身,帮陆锦熙系好散开的鞋带,指尖碰到他的脚踝,很轻,“为你。”
民乐课上,老师终于发现了一直坐在后排的路临深。
那天讲的是“三分损益法”,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律学公式,忽然看向后排:“后排那位同学,你每节课都来旁听,是对民乐感兴趣吗?”
路临深站起来,手里还拿着本《律吕精义》,封面是蓝色的,已经翻得有点旧。“声学实践需要,我在做乐器声学的研究。”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您刚才讲的‘三分损益法’,现代声学测量证明,存在0.7%的音准误差,主要是因为古代的律管材质与现代不同。”
满堂的笑声响起来,同学们都觉得这个总来旁听的物理系助教很有趣。
陆锦熙的琵琶轮指忽然流泻出《春天来了》的旋律,轻快的节奏把笑声裹了进去。
路临深在谱纸的边缘写下一行字,推到陆锦熙面前:「音准误差:0%」,后面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谷雨过后,路临深的日程本上多了项固定行程,用钢笔写得很工整:「每周四18:30,音乐厅西侧窗台——喂猫兼接某人下课」。
窗台那里总蹲着一只橘猫,陆锦熙给它取名叫“小调”,因为它总在他练琴的时候叫,声音还挺准。
每次路临深都会带鱼干来,小调总是蹭着陆锦熙的琴盒食,尾巴圈住两人并排的脚尖,暖乎乎的。
有一次,陆锦熙看见路临深带来的鱼干包装上,印着「Omega-3促进脑部活性」的营养成分表,还有一行小字标注着蛋白质含量。
“连猫粮都要计算营养成分?”陆锦熙笑着问,手里还在给小调顺毛。
“它最近要带崽,我上周看见它肚子大了。”路临深指着草丛里,三只奶猫正缩在那里,眼睛还没睁开,像三个小毛球,“孕期母猫的蛋白质需求会增加30%,普通猫粮不够。”
春深到最浓的时候,路临深在实验室里培育出了一种荧光苔藓,会随着琴声变色。
他把苔藓放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带到民乐教室,让陆锦熙弹《彩云追月》。
当琵琶的弦音响起时,玻璃瓶里的苔藓忽然发出淡蓝色的光,随着旋律的起伏,光的颜色也在变,有时是浅紫,有时是浅绿,整个培养架都像流淌着星海。
“送你的微型声光装置,我在苔藓里加了感光基因,能对特定频率的声波做出反应。”路临深把苔藓瓶挂在陆锦熙的背包上,绳子是银色的,很细,“亮度与你的心率正相关,我测过,你弹琴的时候心率最稳,光也最亮。”
于是后来,每当两人相视而笑,背包上的苔藓瓶就会亮起柔和的光,像把银河装在了里面,轻轻晃动着。
立夏前夜,天气很好,没有云。
两人躺在天文台的草坪上看流星雨,草坪上还有点湿,路临深带了块野餐垫,铺在下面。
流星一颗接一颗地划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很快就消失了。
路临深忽然侧身,看着陆锦熙:“我计算过了,流星划过的平均时间是0.8秒,每秒许愿效率最高可达3.7次,这样能多许几个愿。”
“贪心。”陆锦熙笑着捏了捏他的指尖,指尖有点凉,是夜里的风吹的。但就在一颗亮流星划过的那刻,他还是闭上了眼睛,认真地许了愿。
“许了什么愿?”流星消失后,路临深问他,声音很轻,怕打扰了什么。
陆锦熙睁开眼,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映着星星的光:“希望路临深永远保持这样笨拙的浪漫,不要变回只知道数据的呆子。”
“数据不支持‘永远’这个概念,宇宙都有寿命。”路临深说着,却低头吻住了他,嘴唇很软,带着点青草的气息,“但此生足够。”
晨露浸湿衣摆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陆锦熙困得睁不开眼,靠在路临深身上打哈欠。
路临深背起他,让他趴在自己的背上,慢慢往宿舍走。
陆锦熙在他背上哼着不成调的《小星星》,走了没几步,忽然感觉后颈一凉——是路临深别了一朵沾着露水的栀子花在他的衣领上,白色的花瓣,香气很淡,却很持久。
“香氛提神,比咖啡因健康,还不会影响睡眠。”路临深解释道,脚步很稳,怕把他晃醒。
陆锦熙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声音闷闷的:“路老师。”
“嗯?”
“你是我永不偏移的基准音。”
校庆日演出落幕的时候,满场的掌声像潮水一样涌来,陆锦熙抱着琵琶站起来鞠躬,额头上还带着点汗。
就在这时,满场的掌声中忽然混入了清亮的笛声,旋律很熟悉,是《月亮代表我的心》,但被转调成了五声音阶,更符合民乐的风格。
追光打在控台前,路临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支紫竹笛,笛穗轻轻晃动着。
陆锦熙看着他,忽然笑了,抱着琵琶即兴相和起来。
琵琶的温柔和笛子的清亮混在一起,满场的掌声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听这突如其来的合奏。
陆锦熙弹到一半,忽然看见路临深的笛穗上系着枚银环,银环内侧刻着一行小字:「L.L.S L.J.X 声波永谐」两人字母中间有颗心,那是他们的名字,还有最朴素的愿望。
夜风从音乐厅的窗户吹进来,拂过笛孔,带起千年古谱的尘埃——那是路临深修复的《神奇秘谱》上的气息,还有这个春天的柳絮,软乎乎的,轻轻落在两人相扣的指间。
窗外的海棠花还在开,月光洒在花瓣上,像铺了层银霜,春深正好,一切都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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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存,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