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园的六月总裹着层湿漉漉的绿,图书馆前的香樟林把日光滤成碎金,落在陆锦熙抱着的琵琶谱上。
琴谱封面是深褐色绒布,边角被手指磨出浅痕,他刚从音乐楼练完琴出来,怀里还揣着未凉的保温杯——里面是路临深早上泡的胖大海,说入夏后练琴费嗓子,得提前润着。
正低头数着石板路上的青苔,忽然有轻物坠在发顶,带着树皮的粗糙质感。
陆锦熙抬手一摸,指尖触到蝉蜕的纹路,脆生生的,像被阳光晒硬的琥珀。
他仰头时,正好撞上路临深垂下来的目光——男人站在香樟树第三层枝杈间,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掌心里摊着三四只蝉蜕,翅膀的纹路在光下纤毫毕现。
“《诗经》里说‘五月鸣蜩’,现在刚入夏,正是蝉蜕最完整的时候。”路临深说话时没往下看,指尖还在轻轻捏着一只蝉蜕的腹部,动作细致得不像个搞物理的,倒像博物馆里修复标本的研究员。
话音落,他脚在枝桠上轻轻一蹬,整个人便顺着树干滑下来,落地时几乎没声响,只带起一阵混着樟叶香的风。
陆锦熙凑过去,指尖拈起一只蝉蜕对准太阳。
光从蝉蜕的腹腔穿过去,能看见里面细微的腔体结构,像件镂空的艺术品。
“路老师这是改行研究昆虫学了?上周见你在实验室养蟋蟀,这周又来摘蝉蜕。”他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蝉蜕,阳光在他睫毛上跳着,眼尾弯出浅弧。
“声学采样需要。”路临深从口袋里掏出支银色录音笔,按了播放键。
里面先是一阵蝉鸣,清亮得能穿透空气,接着是琵琶的泛音,细而绵长,两种声音叠在一起时,竟没有丝毫违和,反而像溪水撞在青石上,生出奇妙的共鸣。
“你听,蝉鸣的频率在4500赫兹左右,正好能和你的琵琶泛音形成谐波,我想录下来,给你的夏季音乐会做背景音。”
陆锦熙愣了愣,才想起音乐厅下周要办夏季专场,他报了《十面埋伏》的独奏。
之前总觉得开头少点什么,现在听着这蝉鸣,忽然就有了画面——楚汉相争的古战场边,该有夏蝉不知死活地叫着,才更显金戈铁马的苍凉。
他把蝉蜕放回路临深掌心,指尖不小心蹭到对方的指腹,两人都顿了顿,又很快移开目光,只留香樟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
音乐会彩排定在三天后。陆锦熙穿着素色的演出服,坐在舞台中央的琵琶前,指尖刚搭上弦,耳麦里就传来路临深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实验室报数据:“锦熙,先试段轮指,我测下声场。”
他抬眼望向控台,路临深坐在一排按钮后面,面前的屏幕上跳动着密密麻麻的波形。
男人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比平时整齐些,白衬衫领口系得严实,只有在调整旋钮时,才会偶尔把袖口再卷上去点。
陆锦熙深吸口气,指尖一动,轮指便如急雨般落下,《十面埋伏》里的紧张感瞬间漫开。
刚弹到“九里山大战”那段,耳麦里的声音又响了:“第三排声压超标0.7分贝,有点炸耳朵。锦熙,轮指力度减轻15%,指尖贴弦再近一点。”
他依言调整,再弹时,果然觉得声音柔和了些。
等整首曲子弹完,他放下琵琶,正要起身,舞台上的灯光忽然变了——原本照在他身上的聚光灯,猛地转向控台,紧接着,身后的大屏幕亮了起来。
上面不再是枯燥的波形,而是被处理过的声波可视化图像:红色的波峰是急促的轮指,蓝色的波谷是绵长的泛音,两种颜色交织着,竟画出了一片璀璨的星河,中间还隐约能看出“楚河汉界”的轮廓。
台下传来几声低低的惊叹,陆锦熙也看呆了。
这时,路临深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不知被什么效果器处理过,染上了层暖金色,少了平时的清冷:“这首声波星河,献给所有用公式谱写浪漫的恋人。”
他这话刚落,台下就有人笑了。
陆锦熙回头,看见自己的堂妹陆萌萌举着手机录像,嘴里还嘟囔着:“路学长这情话技能点满了啊,上次见他还只会说‘这个实验数据很漂亮’呢!”
陆锦熙的脸有点热,低头摸着琵琶的弦,耳麦里又传来路临深的声音,这次轻了些,带着点笑意:“别发呆,再试一遍结尾,这次我把混响调大20%。”
彩排结束时已是傍晚,校河边的水汽漫上来,沾在皮肤上凉丝丝的。
路临深收拾好设备,陪陆锦熙往宿舍走,两人沿着河边的石板路慢慢晃,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忽然,路临深蹲了下来,指着河面说:“小熙,你看。”
陆锦熙也蹲下去,只见涟漪里映着云影,风吹过时,云影跟着水波晃,竟真有几分像《流水》里的韵律——先是平缓的“泛音”,再是急促的“滚拂”,最后又归于平静。
他忍不住踢了下脚边的水花,水珠溅起来,落在路临深的裤脚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这时候该说晚霞真美。”陆锦熙笑着说,抬头时,正看见夕阳把路临深的侧脸染成橘色,连眼镜片都泛着暖光。
路临深也抬头,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一片柳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耳垂,两人都顿了顿。
水珠刚好溅湿了路临深的镜片,他摘下眼镜要擦,陆锦熙正想递纸巾,却忽然被对方拉近——路临深的吻轻轻落在他的唇角,带着水汽的凉和夕阳的暖。
“数据分析表明,”路临深退开一点,声音有点哑,耳尖还泛着红,“亲吻比抒情更能降低皮质醇水平,缓解紧张。”
陆锦熙的心跳得飞快,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没敢接话。
河面上的云影还在晃,蝉鸣从远处传来,把夏末的傍晚衬得格外长。
梅雨季来得比预报早了三天。
那天两人本来约好去人文馆查资料,刚走到馆前的廊下,就听见远处传来雷声,接着雨就倾盆而下,密密麻麻的雨帘瞬间淹没了前面的睡莲池。
陆锦熙靠在廊柱上,看着雨珠砸在荷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路临深站在他旁边,正用纸巾擦眼镜,镜片上的水雾擦了又起。“计算误差,”他皱着眉,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懊恼,“早上看气象数据时,没计入太平洋副高压的偏移,导致降水时间预判错了半小时。”
陆锦熙忍不住笑了,伸手拨弄了下他衬衫上的纽扣——路临深的纽扣总是扣得很整齐,连最下面一颗都不例外。
“原来路教授不是无所不能的啊?我还以为你连明天几点几分下雨都能算准。”
“但准备了应急方案。”路临深把眼镜戴上,从随身的防水包里抽出一把伞。
伞是湘妃竹的伞骨,绢面是淡青色的,上面绣着细密的工尺谱——陆锦熙仔细一看,竟是《雨霖铃》的旋律。
“上周路过文创店看见的,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他说话时避开了陆锦熙的目光,看着雨帘。
雷声刚好滚过头顶的琉璃瓦,震得廊柱都有点发颤。
陆锦熙忽然轻轻哼起了江南小调,是他小时候外婆教的,调子软乎乎的,和外面的雨声很配。
路临深侧耳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廊柱上叩击起来,节奏正好和他的哼唱合上——雨声成了天然的打击乐,三人配合着,竟格外和谐。
“声波共振,”路临深的眼睛在闪电亮起时亮了一下,像有星光落进去,“雨滴落在伞面的频率是120次/分钟,正好和你的声带振动频率形成完美谐波。”
陆锦熙停下哼唱,看着他。
雨还在下,廊下的光线有点暗,路临深的侧脸在明暗交错里,显得比平时柔和许多。
他忽然觉得,这样被困在雨里,也没什么不好。
雨歇时已是深夜,校道上积了不少水洼,路灯照在上面,映出一圈圈晃动的光斑。
陆锦熙走了没几步就困了,打了个哈欠,脚步也慢了下来。路临深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蹲下身,背对着他:“上来,我背你。”
“不用,我能走。”陆锦熙有点不好意思,毕竟都是男生,这么晚了在校道上背来背去,总觉得有点显眼。
“别逞强,你下午练琴站了三个小时,脚踝肯定酸了。”路临深的声音不容置疑,“我计算过,背你走比你自己走节省15分钟,还能避免你踩进水洼里。”
陆锦熙没法,只好趴在他背上。
路临深的背很宽,隔着衬衫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还有淡淡的雪松味——是他常用的洗衣液味道。
他把下巴搁在路临深的肩上,忍不住哼起了自己新谱的旋律,调子很轻,像晚风拂过树叶。
正哼着,忽然觉得颈间一凉。
陆锦熙伸手一摸,摸到个细细的东西——是用柳枝编的指环,上面还嵌着粒小小的雨花石,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泛着淡青色的光。“这是什么?”他笑着问。
“临时聘礼。”路临深的耳根在路灯下泛着红,声音也低了些,“等你毕业,我换铂金镶钻的,现在先凑活戴。”
陆锦熙的心跳又快了起来,把脸埋在路临深的颈窝,没再说话。
柳枝的清香混着雪松味,还有雨后泥土的气息,绕在鼻尖,让他觉得格外安心。
回到宿舍时,陆锦熙发现窗台上放着个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薏仁粥,还冒着热气。
瓷勺下压着张字条,是路临深的字迹,工整得像打印出来的:「今日湿度78%,梅雨季湿气重,需除湿健脾。——你的私人健康顾问」
他捧着保温杯,喝着甜甜的薏仁粥,看着窗外的月光,忽然觉得,这个梅雨季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第二天晨光初露时,陆锦熙一早就去了琴房。
推开门,发现谱架上放着一本新曲谱,封面写着《梅雨变奏曲》,是路临深的笔迹。
他翻开看,里面除了音符,页边还密密麻麻写着批注——“6月12日,雨声频率50Hz,可作伴奏”“6月15日,测得锦熙哼唱频率320Hz,此处需降半音”,甚至还有几张心电波形图,旁边标注着“情绪平稳时录制,适合慢板段落”。
陆锦熙翻到最后一页,发现窗玻璃上凝着层水汽,上面用手指写着个公式:Love=∫(0,∞)f(heart)dt。
他知道这个公式的意思——爱是心脏从始至终的积分,是一辈子的相守。
他忍不住笑了,指尖在水汽上轻轻划过,把公式描得更清晰些。
窗外的阳光刚好照进来,落在曲谱上,把墨迹染得暖融融的。
毕业季来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毕业典礼那天。
清华园里到处都是穿着学士服的学生,主楼前的旗帜在风里飘着,紫荆花也开得正好。
陆锦熙抱着学士服,正准备去大礼堂集合,忽然有人从身后伸过手来,轻轻扶正了他学士帽上的流苏。
“帽檐偏移2.3度,拍照会显得脸不对称。”路临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指尖还留在他的额发上,带着点凉意。
陆锦熙回头,看见路临深穿着博士服,黑袍的金边在阳光下泛着缎光,比平时多了几分正式。
“我把典礼流程优化过了,校长致辞时长压缩至8分钟,这样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拍合影。”
“路博士这么着急合影?”陆锦熙笑着拽了拽他博士帽上的垂穗,穗子晃了晃,扫过路临深的脸颊。
“日光角度与紫荆树投影的重合窗口只有13分钟,错过今天,就要等明年了。”路临深掏出手机,屏幕上是他做的建模图——标注着上午10点15分到10点28分,阳光会刚好落在大礼堂前的紫荆树下,形成最好的光影效果。“另外,你舅舅的相机电量只剩47%,我已经给他准备了备用电池,放在你背包侧袋里。”
陆锦熙愣了愣,才想起自己昨天跟舅舅提过一句,说担心相机没电。
没想到路临深居然记在了心里,还提前准备了备用电池。
他看着路临深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总用数据说话的人,其实比谁都细心。
毕业典礼结束后,草坪上挤满了抛帽的毕业生。
陆萌萌拉着他们,还有自己的女朋友鹿祈,非要拍最近很火的抖音热舞。
鹿祈戴着VR眼镜,一边跳一边操作,实时在镜头里生成了AR学士帽雨——无数顶虚拟的学士帽从空中落下,落在四人身上,引得周围的学生都围过来看。
“看镜头!”舅舅举着单反,喊了一声。
陆锦熙刚摆好姿势,就感觉有人替自己拂去了肩头的柳絮——是路临深。
他侧过头,正好看见路临深低头的样子,博士帽的阴影落在脸上,可那双平时总是冷静的眼睛,此刻却柔得像融化的琥珀,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
舅舅按下了快门,把这个瞬间定格了下来。
散场时,路临深忽然说要去拿点东西,让陆锦熙在原地等他。
没几分钟,他就回来了,掌心里躺着枚银色的钥匙,上面还挂着个小小的琵琶挂件——是陆锦熙之前丢了的那个,没想到路临深居然找到了。“这是北院9号楼的钥匙,我申请到了助教公寓。”
“北院9号楼?是一楼带小院的那间吗?种着紫藤的?”陆锦熙眼睛亮了起来,他之前路过北院时,见过那间公寓,小院里的紫藤开得特别好,他还跟路临深说过,想在紫藤架下练琴。
“是那间。”路临深点头,耳尖又红了,“我查过紫藤的花期,每年四月到五月,正好和你的课程表匹配——那段时间你没课,可以在院里练琴。而且我实测过,那间公寓的隔音效果达标,你练琴不会影响邻居。”
陆锦熙接过钥匙,指尖捏着那个琵琶挂件,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他知道路临深申请助教公寓有多难,要提交一堆材料,还要答辩,可对方从来没跟自己提过,只是默默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搬迁日那天,天又下起了小雨,不大,却淅淅沥沥的,把空气洗得很干净。
陆锦熙抱着琵琶盒,推开新居的门时,愣在了门口——满墙的嵌入式书架已经摆满了书,按声学、物理、乐谱分好了类,甚至还留了一层,放着他平时收集的唱片。
窗边放着一架斯坦威钢琴,琴上盖着缂丝琴罩,纹样是《阳关三叠》的工尺谱,和之前那把伞是一套的。
“路临深...”他转过身,正好撞进路临深的怀抱。
男人身上带着外面的雨气,还有淡淡的墨香。
“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路临深抱着他,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书架是按你的身高设计的,最上面一层放常用的书,不用踮脚。床垫是按你的脊椎曲率定制的,你练琴累了,躺着能缓解腰背酸痛。厨房装了智能控温茶盘,你泡胖大海时,水温能一直保持在85度,不会烫嘴。”
陆锦熙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怀里,听着对方的心跳声,和自己的心跳渐渐合上。
外面的雨还在下,落在小院的紫藤架上,沙沙作响,像在为他们伴奏。
夜雨敲窗时,两人挤在客厅的沙发上,核对入职文件。
陆锦熙的音乐学院助聘书,和路临深的物理系教职合同,并排摊在茶几上,旁边放着一支钢笔,搁在青瓷笔山上——那是陆锦熙去年生日时,送给路临深的礼物。
“周三下午我们都没课。”路临深用红笔在日历上圈出日期,“昆曲研习社那天演《牡丹亭》,我查过剧目单,有你喜欢的‘游园惊梦’那段,我们可以去看。”
“路教授居然主动安排娱乐活动?”陆锦熙笑着拿过日历,看着那个红圈,“我还以为你只会把时间用来做实验。”
“数据分析表明,”路临深放下笔,伸手把他拉过来,低头吻住他,“文化消费能提升伴侣满意度指数,尤其是和喜欢的人一起。”
陆锦熙闭上眼睛,感受着对方的吻,窗外的雨声成了最好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