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至初春,万物复苏,枝叶开始生长,一切都欣欣向荣,直至夏至,山林间翠色遍野,林木苍翠幽绿,枝繁叶茂。祁连山的夏日一向如此。翠绿树木依附于山体之上,林间幽静潮湿;偶尔有飞鸟掠过,传来鸣声阵阵,于谷间回响徘徊;山间溪流潺潺低语,草丛间蚊虫杂鸣。山巅积雪常年不化,那里无人踏及,十年如一日的寒凉薄骨,明霜冻人。祁连山的山脉绵延万里,直至极西之地,随后融入大地,无迹可寻。
而鹿童便出生于此。在某个初夏的清晨或是午后,意识逐渐从浑浑噩噩变得清晰,夏日茂盛的青草轻轻摩擦着他新生的肌肤,带来一阵的痒意。他努力睁开眼,叶隙间溢下的阳光微微晃了他的眼,使他看见这个世界的最初色彩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随后白色淡去,他看见叶隙间蔚蓝的天空,炫亮夺目的白日,高耸入云的苍翠古木,静静流淌的溪流,绿茵的青草,以及满山遍野的粉紫色花朵。微风拂过这个新生命的脸颊,带来林间枝叶的低声呢喃,流淌溪流的潺潺低语,以及母亲对他的阵阵呼唤。
他就这样长大了,在那古朴苍翠的林木之间。立夏转入芒种,他原先羸弱的蹄子也变得有力,足以能让他在山野之间自由驰骋,林间青葱,森林古老幽深,山谷中溪流清澈,风中带有着生命的味道。那里,时间会被拉成好几个年头,一切崭新却又陈旧,万物似乎永远不会衰老。
他就这么踏着夏日的青草、林间的朝露、叶片上的晨霜、土壤中盛开的雏菊,迎着从遥远海峡吹来的清风、东边初生的红日、夜晚挂于天空的旦旦婵娟、时不时从晴朗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而长大。四肢更加的强健,视觉更加的清明,听觉也更加的敏感,十里之外的任何声响都会顺着风,传进他的耳中。林间偶尔会传来阵阵清脆的璇音,犹如古琴铮铮作响。鹿童知道,母亲曾今告诉过他,那是猎户射出箭后弓的回响,那对他来说会是致命的乐曲。有时会有男人悉悉索索的交谈声,不知轻重的脚步声,砸在铺满落叶的地面,急匆匆的来去。有时也会有女人的嬉笑交谈,在空旷的林间回响,她们大多步伐轻快,伴随着脚步声的是叮当脆响,是玉石珠玑碰撞的响声。相比较男人们,女人们更加安静也更加文雅。鹿童曾经在幽深的林间远远望见,她们成群结队的在古木上采拾野生的菌子,衣着是粉色紫色的一团,好似春日原野上盛开的野花。她们又或是在清澈的溪流边熨洗衣服,他曾隔着林木远远匆匆一瞥。
芒种之后是夏至,随后则是小暑、大暑,天气逐渐转凉,林间的树木枝叶也悄然无息地褪去绿色,最后,伴随着一阵淅淅沥沥的秋雨,入了秋。
鹿童初次见到那人时,便是在一个平常的秋日午后。
那时的祁连山已然步入深秋,白露刚过,而寒露已至。隔天刚刚下过了雨,于是天地间皆是一片潮湿的气息,激起一阵炽热而清纯的草木气息和泥土的味道,让人回忆起无数个秋日的往事。山间的树木大多都开始凋零,微风吹过,落叶便打着转儿悠扬地落下。枫树红火,银杏亮黄,荡破了一片的绯红,撞碎满地的金黄。而鹿童便于这样一个薄凉的秋日,在一条几乎无人踏及的古道上,与那人初见。
夕阳透过叶隙间溢下,透下斑驳陆离的光斑,给那人增添了几分温柔的意味。微风吹过,掀起那人的衣襟。那人身着一袭青衣,颜色是纯正的青色,衣尾处带有淡淡的靛蓝。犹如祁连山立春时抽新的绿叶,又或是夏日清晨的翠色林间,是鹿童最为熟悉与热爱的色彩,是新生的象征,是无限的可能。
那人盘着发,乌黑的发丝被铜色发簪固定在脑后,深色发带垂下。随着风微微摆动,略略有些凌乱,碎发随意的散落,几乎遮住他的眼眸。于是,留给鹿童的便只有一张消瘦单薄的侧脸,似刀锋般尖利薄凉。映着这萧瑟秋景,像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哀伤。好似一瓶尘封多时的烈酒,浓郁的醇香过后,便是无际的苦涩。
那时,夕阳的余晖恰好从叶隙间溢下,如一箱开封的金箔一样撒在那人的身上。那人侧着脸,头微微抬起,不知是在眺望远处群山,还是在迎接那一抹绯色的夕阳。他就那样安静的站在那里,任由四周风吹草动,都不由所为。余晖照亮了他的脸,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犹如上天遗落在人间的神明。
鹿童也不知为何,他的心房处那颗新生的,充满活力的心脏,不由自主的剧烈跳动着,犹如猎户弓上拉紧的弦,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那人是温柔的,是温柔的。那人给他的感觉好像,即使他犯下滔天大罪、与全世界为敌、被万般唾弃,那人也会义无反顾的向他奔来。
于是,神使鬼差地。鹿童向前了几步,母亲严肃的告诫被他忘在了脑后,他心中好似只余下一个想法——再看他一眼,走进些,再看他一眼。
不知是那人听到了踩于落叶上发出的响声,亦或是单纯想转身看看,但无论如何,他回头了。
那一刻,或许是上天作戏。绯色的夕阳突然大块大块的落下,照在那人的脸颊上。使鹿童的最后一眼未能看清那人的样貌。只余下一片绯色之中的墨绿身影。隔的太远,鹿童看不清那人脸上的神色,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人是笑着的。
那人是笑着的。
他从未问过那人,那人也从未给过他任何答复。但自此之后,哪怕后来他成为捕妖队的队长、无量仙翁座下的大弟子。每每追忆起这段往事时,鹿童总是固执的认为:那人是笑着的。
那人无意逐鹿,却知苍生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