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哥，有人找。”八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兴欣众人在训练室打着荣耀，网管进来传话。
“嘿，老林来了。”叶修尚未反应，张佳乐先起身了，“走走走，去看看老林找老叶干嘛来了。”他推了推孙哲平和魏琛。
“滚，老夫没空。”魏琛不耐烦地推开张佳乐的手。他的死亡之手刚升上70级，属性的提升如“施法距离+2”“法术暴击率+12%”什么的都让他非常满意，此时正在竞技场虐普通玩家以“测试这些属性”呢，哪有闲心理会别的？
“真贱呐。”孙哲平冷笑。
“没下限。”叶修鄙视。
“掉价！”张佳乐附和，完了人已经在门口了，“你俩能不能快点？老林该等急了！”
叶修和孙哲平无奈，被风一样的男人张佳乐拐下了楼。
前台处，一个戴着口罩和眼镜的人静静地站在那儿。这么一个温文尔雅、气质淡然的男子，估计没人能把他和“流氓”这个词联系起来。
“叶修。”那人视线一直朝着楼梯口这边，一看到三人出现便出声招呼，“诶，你俩也下来了？”
“老林！咋，不乐意看到我和大孙啊？”张佳乐笑嘻嘻地凑上前，心里想的却是林敬言好你个心脏，用这种看xql的眼神看着我和大孙，不是存心想让我们被老叶误会吗？
叶修几步走到林敬言面前，摘下他的眼镜：“你啥时候近视了？”
林敬言低头看着叶修：“平光的。”
叶修愣了愣，然后把眼镜架回林敬言脸上：“扮斯文啊？”
林敬言似乎对自己的形象挺满意：“还不错吧？”
一旁的孙哲平见林敬言大有让叶修夸两句的意思，皮笑肉不笑地伸手把叶修捞了回来：“我说，咱几个是要在这儿站到被人发现吗？”
“老林你到底干嘛来了？总不能就光聊天吧？”张佳乐也表达了不解。
林敬言推了推自己脸上的新饰品：“我来观摩一下你们兴欣训练啊。”
叶修一听，眉头稍扬，似是有些惊讶。
孙哲平心思就没那么多了。他冷笑了声：“我们兴欣的训练室有条规定：林敬言与狗不得入内。”
张佳乐狂点头：“而且你一个呼啸的跑来我们兴欣是何居心，刺探战队机密？”
此言一出，林敬言和叶修都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叶修实在不想让张佳乐的智商跑出来献丑，便开口道：“这里人太多了，先上去再说。”
“老叶…”张佳乐还想再挣扎一下。
“你是队长还是我是队长？”叶修一句话秒杀。
张佳乐悻悻地不再开口，见林敬言幸灾乐祸地看了过来，不忘回敬几个充满怨念的眼神。
“包子！”叶修一进训练室就喊人了。
林敬言只觉眼前一花，一团金色从他面前闪过。
“老大！”等林敬言反应过来，他看到一只大型金毛犬…呸，一个金毛男挂在叶修身上。
“包子，你跟这个流氓打一场。”叶修朝林敬言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包子闻言，松开叶修，冲回自己的座位，从桌底抽出一捆…用绳子绑起来的易拉罐。
“你用什么武器？”包子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威风凛凛地问道。
叶修眉心一跳，抢上前去夺过包子手里的易拉罐：“干什么呢，让你跟他打一场荣耀。”
所有人默然。合着这包子以为是要真人PK？
包子一拍脑袋。刚要回座位，却又拐了回来。
“你是流氓？”包子严肃地问。
“嗯。”林敬言点头，心里总感觉这句话听着怪怪的，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只听包子下一句话：“哪有流氓戴眼镜的？”
林敬言郁闷：“我的角色职业是流氓，谢谢。”
一旁的众人早笑喷了，连莫凡的表情都诡异地扭曲了几下。
“废话真多。”叶修笑够了才想起正事，“老林你自己有卡没？”
“没呢。”林敬言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
叶修在一叠账号卡中翻啊翻，翻了张叫“恰饭饭”的卡丢给林敬言：“你俩修正场，速度！”
于是乎，包子入侵和恰饭饭两个ID幼稚至极的角色在竞技场中相遇了。打没几下，包子就吃了对方一个膝袭。
“哎，你水平不错啊。”包子的夸赞从不吝于出口，“比起第一流氓怎么样？”包子的疑问也是虽迟但到。
林敬言的心在滴血。包子第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让他飘起来，第二句话就相当板正地捅了他一刀，极其精准地正中伤疤靶心。
难道让他腆着脸说我就是第一流氓？他又不是魏琛，这点下限还是有的。而且叶修就在一边看着，形象千万要保持住。
“第一流氓？这是你的目标吗？”林敬言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
包子入侵一把沙朝着恰饭饭脸上抛来：“不。我的目标，是打败你！”
林敬言让恰饭饭轻松闪过这把沙，顺手还了一个抛沙，心中居然有点感动。兴欣的新人想打败自己而不是唐昊，这大概也算是一种认可吧？
“所以，报上名来吧！”包子入侵被恰饭饭刁钻的抛沙正面打脸，长达八秒的致盲，包子却没有放弃，一通操作往周围丢着技能，嘴上也没闲着。
恰饭饭脚步一个趔趄。
哥们你不认识我啊？林敬言完全不知道能说些啥了。玩流氓的不认识他，这合理吗？
林敬言就这么带着一肚子火狠狠击杀了包子入侵。
“…好险。”林敬言呼出一口气。
这个包子的打法真是前所未见，给他一种那么多年的流氓经验白积累了的错觉。最克他的一点是，手速贼快。就是操作不够精准，小白失误太多了，否则这场胜负难说。
状态真的下滑了啊……打一个新人都需要靠别人的失误来取胜。林敬言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在止不住地叹息。
“老林你没猥琐诶，有点出人意料。”张佳乐支着下巴，仍在回味这场竞技。
“这图…”叶修说了两个字就住嘴了。他似乎是啄磨了会儿，然后又点起一个人：“小唐，上。”
唐柔早认出这是林敬言了。她一向好胜心强，方才包子和林敬言打的那场就看得她跃跃欲试。现在叶修点到了她，她二话不说拿着卡上了。
于是乎，林敬言就这么跟兴欣的每一个人都打了场单挑，包括叶修、张佳乐和孙哲平。
“累死了…”被散人快打虐完的林敬言瘫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叶修抬头看了眼挂钟。“时间差不多了，你们去吃饭吧。老林有点事要跟我谈一下。”他这句话基本上是对拽着他嚷嚷老叶我饿了的张佳乐说的。
众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叶修才看向林敬言：“这里等会儿可能就有人。要不要换个地方说话？”
林敬言没异议：“你定就好。”
叶修把林敬言带到了小储物间。
“这儿是我几个月前住的地方。”叶修拉开储物间的窗帘。正午的阳光照了进来，空气中依稀可见飘飘扬扬的灰尘。
林敬言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一眼便看到了斜对面的嘉世俱乐部。
“风景不错。”林敬言微微眯眼，嘉世队徽反射的阳光稍有些刺目。
叶修自顾自地坐在小床床沿：“老林，你在害怕什么？”
“嗯?”林敬言收回目光，坐到叶修身旁认真地看着他。
“第一场你完全没放开，打得束手束脚的。包子吧，操作是够得上职业水准了，但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他除了操作以外，其他方面都是小白一个，你挖几个坑他跳几个那种。林敬言大大，挖坑这种事儿，你挺擅长的吧？可实际上打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你在跟他正面拼手速。打完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你说了句‘好险’。我很好奇你有没有关注过你剩的血条？56%，何来‘好险’一说？他基本上没有过什么进攻的机会，你却感觉这么费力，因为你一直在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打着打着自己都恍惚了，连取得了这么大的血量优势都没意识到。诚然，这幅图不适合玩猥琐占一部分原因，它加重了你的思想负担。但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是你信心不够吧？你害怕输，尤其害怕输给一个流氓。这是你接受不了的事儿。”叶修淡淡地道。
林敬言怔住。寥寥数十句话就把所有分析了个八九不离十，包括自己的心理，林敬言也只能感慨一句不愧是叶修。
信心不够…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
林敬言的心思，一不小心就飘走了。
他出道于第二赛季，担任呼啸战队的主力。
联盟的初期可以说是斗神的王朝。面对一叶之秋尚能与之敌者，在那个时代根本没有。
什么横扫联盟的繁花血景、横空出世的魔术师，到了斗神面前都那么不堪一击，被一叶之秋一杆却邪就轻轻松松挑落。
那个时代，斗神实在是太无敌了。若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林敬言是那个时代的一员。
他如其他人一般，一边仰望着一叶之秋伟岸的身影，一边以这身影为目标提升自己。这道身影不知为何，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即便难以望其项背，他也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够追赶上，乃至有资格与之并肩。
林敬言清楚自己的资质。
荣耀巅峰之上的每个人都是荣耀的天才，但林敬言知道自己从来不是那群天才中的一员。天才群星闪耀时，他能做的就是追逐天才的脚步，仅此而已。
一如既往，从不言弃。
被一叶之秋一路虐过来，林敬言的斗志不减反增，有时候提起连他自己也觉得离谱。
通俗点说，就是撞了南墙不回头。
南墙对林敬言来说跟兴奋剂一样。
第五赛季，蓝雨青训营成员方锐在呼啸出道，使用盗贼角色鬼迷神疑，与林敬言的流氓唐三打搭档。
“犯罪组合”声名远扬，第一流氓功成名就。
走到这一步，林敬言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选手了。他自认取得了应得的一切，除了…冠军。
都是职业选手，谁会对冠军没点念想？
可林敬言一直是个很随缘的人。他连总决赛都没进过，也许他和冠军就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他不去肖想了，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只要能在退役之前守住这“第一流氓”的荣誉，只要能带领呼啸战队再走远一些，那么他林敬言的职业生涯，就可以算是圆满了。他本就是天才的追逐者，从未有过那种眼高于顶的心态，捍卫自己拥有的一切即可。
林敬言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将他仅有的东西也夺走。那一场新秀挑战赛，恣意张狂的年轻人直视着他，在千万人的注视中毫不犹豫地吐出四个字：以下克上。
那一战，林敬言输了。
第一流氓彻底易主，人们高声欢呼，仿佛亲眼见证了时代的交替。
林敬言望着倒下的唐三打，久久未动，然后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了一样，把脸埋到了手心里。
我…真的老了。跟方锐混久了磨炼出的一颗刀剑不入的心，悄然流失了一种名为“自信”的东西。
一场闹剧风雨落幕，败者的心情无人在意。
“正因如此啊…”林敬言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着。
“正因如此，你想不开，就来兴欣找打了？”叶修接过他的话头。
林敬言无语地白了叶修一眼。他当然听得出这家伙是故意的。
来兴欣是来找虐的？林敬言哪有那么无聊。他这次到访，是为了自己所剩不多的未来。
被唐昊击败后，舆论风声自不必说，呼啸内部都出现了一些异样的声音。
尤其是赵禹哲，这位刚刚斩获“最佳新人”称号的新秀选手，对他的不满明显到不能再明显了，凡是他说的话全当耳边风。反倒是对唐昊这个折了林敬言面子的新晋大神，赵禹哲表现出了十足的羡慕。
对此，林敬言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败给唐昊是不争的事实。
反正时间不多了……林敬言心中，存下了些许“得过且过”的想法。
不料，林敬言决定这样做，俱乐部却是不干。
呼啸结束第八赛季征程的当晚，老板找了林敬言，委婉地向他表明希望他退位。
林敬言不是傻瓜。俱乐部的力量远大于他个人，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挤走他。现在跟他这样开诚布公地谈，只不过是看在他对战队多年贡献的份上，对老将最后的尊敬和包容。他自然不能不识好歹。
于是林敬言表态，他会尽快找一个新的东家。
老板对于林敬言的表态没再说什么，只是让他尽快。
去哪儿好呢…林敬言不想那么早退役，他还有剩余的一点儿年华没来得及燃烧呢。
兴欣？第一时间浮现在林敬言脑海中的，居然是一支还不在联盟里、据说要通过挑战赛进入职业联盟的队伍。
倒不是说兴欣实力不行，叶修孙哲平张佳乐魏琛四大神的配置，那搁联盟里都是超级豪华的。
只是兴欣的新人，实力虽强，但意识和经验不足造成的不稳定性却始终是一颗定时炸弹。就比如包子，他匪夷所思的打法既可能像魔术师一样奇袭对手，也可能一个诡异的失误就断送了自己。
这支队伍，磨合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可是，叶修在这里…
是的。
叶修在这里。
仅这五字，就足以让人心安。
这家伙，完完全全就是个奇迹的创造者。缔造嘉世王朝不说，还拾起消失了很久的散人玩法，白手起家组建了一支战队。
对这家伙来说，带上这么一支队争冠，并不是不可能的。
林敬言觉得，自己如果真能加入兴欣拿个冠军，那这辈子都值了。
“老林，我直说了啊。你的来意，我是知道的。兴欣很欢迎你，也很需要你，但是，兴欣不适合你。”叶修缓缓地道。
“……”这话完全出乎了林敬言的意料。新人多这种不足，按理来说不应该是尽量回避，不让自己察觉的吗？叶修倒好，自己没提，他主动给说出来了。
“不要把新人当成兴欣的短板。他们只玩了半年，再过一年，他们会是什么样？”叶修仿佛看穿了林敬言的心思，“他们也许已经站在金字塔顶了。”
“…那为什么不适合？”林敬言彻底搞不懂叶修的思路了。
叶修语气笃定：“你不可能想不到啊。你的年龄。”
“你没比我小多少好吗。”林敬言吐嘈。
“行吧，是我词不达意了。准确点说，是你的职业寿命。”叶修轻描淡写地盖过这个文字坑，“兴欣的新人水平都在上升期，他们需要通过挑战赛循序渐进地适应比赛节奏。对他们来说，磨炼一会儿等到第十赛季再进联盟是最好的选择。我、乐乐和大孙，水平也就到这儿了。但是那么久没打比赛，手有点生，同样要借助挑战赛找手感，顺带把作息调整一下。我们三个，能够保证第十赛季还有现在的竞技状态。至于老魏，那又是另一种极端的情况了。他的水平实在没什么还能下滑的空间，年龄带来的限制他在六年前就已经体会过了，所以再等一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老林你不一样。状态下滑的程度，你比我更清楚。现在能做到的，一年后能吗？当然了，老魏这种我们都需要，你就更不用说了。只是你…再等一年，你甘心吗？”
你甘心吗？这个问题被赤裸裸地丢到了林敬言面前。
我甘心吗？
…我怎么可能甘心。
林敬言是想要个冠军来证明自己，但这不代表他只想要这么个名头。他希望自己是夺冠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既然如此，兴欣的确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了。
等到第十赛季，他状态怎么样他自己尚不敢保证，万一下滑到纯粹“养老”的程度呢？只是搭了冠军的顺风车，这是林敬言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的。
“可我还能去哪呢…”林敬言茫然。他还有其他选择吗？
“嘉世。”叶修毫不犹豫，“嘉世绝对是你最好的选择。”
见林敬言陷入了沉思，叶修补充：“你看看嘉世现在的配置。一支队七个全明星选手，很梦幻是不是？但我可以告诉你，嘉世远不止如此。老吴跟我讲过，下个赛季士谦和老郭会复出，在嘉世复出。一个治疗之神，一个欠哥钱的混蛋…前驱魔师第一人，嘉世的实力只会比现在更恐怖。这种银河战舰一样的阵容往往都会存在‘核心堆积’的问题，想和谐共处其实挺难的。可嘉世却很快就解决了，队员间磨合得还相当不错，这已经充分说明了此举的合理性。讲真的，十分难得。所以如果你跑过去，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核心是当不了了，嘉世现在的核心是孙翔。你需要改一下打法，从主力慢慢过渡到辅助。爆发式操作也少用，更重要的是充当‘黏合剂’，这在我看来其实挺适合你。具体的参考一下老吴吧，他这个赛季做得挺好的。”
看林敬言仍然不说话，叶修只好继续道：“不愿意的话，只要你考虑清楚了，来兴欣也可以，我们热烈欢迎。就冲你赢了老魏这点，你就是铁打的主力…”
“叶修。”林敬言突然开口。
“…啊？”叶修惨遭打断。
“谢谢。”林敬言说。
叶修松了口气。看样子这家伙是想通了，那剩下的他就不用管了。话说回来，这次大概是他这辈子话最多的一次，真是难为死他这个懒癌患者了。
“谢谢就免了吧。要是每次都要回句不客气，哥不得累死。”叶修笑道。正准备从口袋摸根烟，身上却突然一沉。
只见林敬言朝旁一歪，就这么倒在他身上睡着了，手还很恰到好处地搭着他的腰。
真睡还是装睡啊？叶修戳戳林敬言的脸，对方毫无反应。
好吧，应该是太累了。叶修想着。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顺手拉上窗帘。
午饭还没吃，但眼下这情况他是不太能动的了，先睡一觉再说。
叶修QQ给张佳乐留言让他打包两份饭，然后把手机往床头一丢，随即也不省人事。
叶修不知道的是，他刚闭上眼，身边的人就睁眼了。眼底一片清明，却暗涌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那是摇曳星海，不眠不休，数光年以外。黑暗远端列队，默默见证这意外。万世沧桑，唯有星辰见证，奔赴而来。跨越寰宇，终抵黯淡星外。
愿此行，终抵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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