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落在袖口烫出焦痕时，我才惊觉已经抽了七支烟。凌晨三点的风卷着槐花香从领口钻进来，混着屋里飘出的茉莉香薰味——那是小苓十八岁生日我亲手调的，如今却沾着张九龄的沉香味。
玻璃门映出她蜷在沙发上的轮廓，月光给那件墨绿色睡袍镀了层银边。这件是我去年在苏州买的真丝料子，裁缝师傅量尺寸时，她踮脚转圈的姿态像极了幼时在孤儿院跳格子。那时她后腰有块淤青，我拿药油揉了整夜，如今那里被张九龄的西装压出褶皱。
火星忽明忽暗地舔舐着翡翠扳指，这是她工作后送我的第一件礼物。玉匠师傅说这翡翠水头太嫩，就像那年我蹲在福利院门口接她时，她攥着我衣角发颤的手。
"哥..."记忆里的童声和现实中的呢喃重叠，我转身时打翻了铁皮烟灰缸。她翻了个身，真丝腰带散开半截，露出脚踝上淡粉的疤——十九岁那年她学骑自行车摔的。那天我托着她小腿上药，她眼泪砸在我虎口的刺青上，晕开了那年刺的"苓"字。
烟灰缸滚到那盆君子兰底下，泥土里还埋着她和初恋男友看电影的票根。上个月她兴冲冲说要带人给我看时，我在后台摔断了用了十年的醒木。此刻碎木屑还卡在妆台缝隙里，像扎在指间的倒刺。
张九龄的香水味突然浓起来。月光下她锁骨泛着可疑的水光，让我想起方才停车场里那人的拇指是如何蹭过她颈侧。当时他弯腰说"发卡歪了"，腕表链条却勾住她耳坠，像蜘蛛吐丝。
我终于还是点燃了第八支烟。尼古丁混着她落在玄关的高跟鞋味道，熏得人眼眶发酸。那双红底鞋是去年圣诞买的，她穿着在镜子前转圈时，镶钻的鞋跟在地板刮出月牙痕，恰似今夜张九龄西装上的茶渍。
指尖突然触到裤兜里的糖纸，是上周她塞给我的俄罗斯薄荷糖。糖早就化了，黏在锡纸上像那年她高烧时攥着我衣领的汗。记得守到第三夜时，她滚烫的额头贴着我颈动脉呓语："哥，别走。"
玻璃门突然映出她翻身的动作，睡袍滑到大腿根。我掐灭烟头的手抖得厉害，火星溅在手背也浑然不觉。二十七岁的老男人对着月光自嘲，当年在胡同里一打三都没怂过，如今连给她盖毯子都要等呼吸平稳。
毯子还是她大学时织的那条，针脚歪歪扭扭像醉酒的蚂蚁。盖到腰际时发现她指甲新染了车厘子色，和今晚张九龄的领带夹同色系。我还是看到了，那人扶她下车时，指尖正按在这片殷红上。
月光突然照亮她颈间红痕。我凑近时闻到张九龄的古龙水味，指腹悬在皮肤上半寸，比当年给师父捧戒尺时还抖得厉害。她忽然呢喃着翻身，唇瓣擦过我手腕静脉，烫得我撞翻了茶几上的相框。
不知是哪年的老照片掉了下来，七岁的她坐在我肩上够槐花。那天我演出费刚够买双新布鞋，却给她换了绣着小黄鹂的头绳。此刻她发间别着的铂金发卡，是张九龄上个月从巴黎带回来的。
冷水泼在脸上时，腕表的宝石镜面裂了道痕。镜中倒映着酒柜里那瓶未开封的獭祭，是她考上医学院那年存的。去年张九龄带来瓶山崎说要切磋，她倒酒时指尖蹭过他手背的刺青…
我忽然想起白天在广德楼，张九龄扯断扇坠时看我的眼神。鎏金流苏落在他掌心，像极了此刻她垂在沙发边的发梢。当时他说"师兄的扇子该换了"，可这把湘妃竹折扇，是小苓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
阳台上飞来只灰斑鸠，啄食着她昨晚撒的玉米粒。这傻丫头总说鸽子像云朵的碎片，却不知道我每天清晨都在她未醒时清理羽毛。就像那年她捡回浑身是伤的野猫，最后是我连夜送去宠物医院。
嗯，烟盒空了。我把最后半支烟按灭在君子兰叶脉上，焦痕叠着去年她男友留下的烟疤。那小子想要求婚那晚，我雕了整夜的桃木梳，木屑里混着血珠都分不清。
她忽然蜷缩成一团，我知道，这是她受委屈时的习惯动作。我单膝跪在地毯上，像十多年前哄她睡觉那样轻拍，试图通过这样的动作欺骗自己一切都没变。真丝睡袍下的肩胛骨硌得掌心发疼，比当年在雪地里背她回家时还瘦。
月光突然被云遮住，我在黑暗里放任自己用目光丈量她的轮廓。从眉骨到下巴，这条弧度我在宣纸上临摹过千百遍，却不敢像张九龄那样用指尖描摹。上次他示范太平歌词时，手指就是这样划过她侧脸的。
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张九龄的消息弹出来："到家了吗？"锁屏照片里她正给那人整理大褂，眼里的光比给我送醒酒汤时还亮。我删掉了那条消息并按下关机键，机械音惊飞了偷食的斑鸠。即使我知道我不该这样的。
她枕边还摆着我送的翡翠平安扣，红绳却换成了张九龄给的沉香珠串。我轻轻扯出压在下面的糖纸，上面还有她十四岁画的卡通笑脸。那年她躲在后台看我演出，糖纸被汗浸湿黏在掌心，谢幕时我抱着她拆了一整晚。
晨光染红窗帘时，我终于敢把掌心贴在她发顶。茉莉香混着沉香味刺得鼻腔发酸，这个距离能数清她颤抖的睫毛，像那年跪在福利院窗前数雪花的绒毛。
我起身时碰倒了矮几上的药瓶，维生素片滚进她拖鞋里。这瓶是她实习后买的，标签上还画着笑脸，和糖纸上褪色的如出一辙。药瓶背面有道裂痕，怎么回事来着？哦，是看见张九龄摸她头时捏的。
厨房开始飘出雪梨汤的甜香，我切姜丝时划破食指。血珠滴进瓷碗漾开涟漪，像极了她初吻那晚我砸在后台的朱砂印泥。纱布缠到第三圈时，听见她在梦里喊"哥"，尾音带着哭腔，和六岁那年被噩梦惊醒时一样。
烟灰缸里浮着半枚唇印。我忽然想起她昨晚窝在张九龄怀里时，口红也是这个色号。那只法国牌子，是上个月那人出差带回的伴手礼。
在锅咕嘟声里，我摸出藏在冰箱顶层的铁盒。泛黄的素描纸上，二十岁的她正在槐树下读着那本《拜伦诗选》。画纸右下角晕着块水渍，是去年梅雨季她翻到这幅画时落的泪，当时她说："哥画的比本人好看。"
时针的滴答声再次传入耳中时，我把铁盒锁进保险箱。密码是她进福利院那天的日期，2001年1月18日。那年槐花开得特别早，我隔着铁栅栏看见她踮脚够花瓣，后颈的胎记像展翅的蝶…清晰的好像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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