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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妃枕上痕

九阙风骨录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莲宓赤着脚踩过书房青砖地衣上的连钱纹。月光透过冰裂纹窗棂将影子割成碎片,她踮起脚尖时,腰间禁步的玉环佩却撞在黄花梨多宝阁上,惊得阁顶青铜错金铎微微震颤——那是父亲上月从河西带回的战利品,铎舌上还沾着突厥贵族的血。

"郦道元注洛水处原是错了三字。"少女指尖抚过《水经注》残卷上朱砂批注的"宓妃之所在",忽然将脸贴上冰凉的纸面。沉水香混着铁画银钩的墨气渗入肌肤,她想起及笄那日父亲赠的螺子黛,黛盒底也垫着这种洒金笺——上面印着莲氏家纹的暗章,像极了此刻窗外竹影筛落的碎月。

廊下传来戍卫换岗的甲胄声,莲宓慌忙卷起袖口。鹅黄衫子的流苏扫落案头哥窑冰裂纹印泥盒,朱砂溅在绣鞋上,宛如点点血痕。她抓起父亲用秃的紫毫笔塞进袖袋时,笔管残留的体温烫得腕间翡翠镯叮咚作响。去年重阳,就是这支笔在《九章算术》页边写下"衍儿该学勾股"六字,让兄长在漠北立了首功。笔杆上"诸葛法造"的篆刻被少女用舌尖反复描摹,恍若亲吻父亲批阅奏折时微蹙的眉心。

"小姐又偷墨宝?"苏嬷嬷的声音惊得莲宓撞翻青瓷水滴。铜壶中隔夜的雨水泼湿《洛阳伽蓝记》,墨色在"宝瓶浮屠"四字上晕开莲纹。老仆举着羊角灯照见案上狼藉,灯影里浮着去年从苏府带来的沉檀香——那是母亲特意调制的安神香,却总被女儿混入父亲常用的龙脑。灯罩上绘着的《捣练图》随火光摇曳,画中贵妇的玉杵正指向多宝阁暗格。

莲宓将濡湿的书卷抱在怀里,水渍透过轻纱小衣沁得心口发凉。"嬷嬷不觉得这墨香比佛前供奉的旃檀更净?"她忽然指向阁顶的青铜铎,"你听,铎舌震动的频率正合《清商调》第七转。"檐角铜铃应声而响,惊起窗外竹影里栖着的夜枭,翎羽扫落紫藤花架上的玉露,恰如三日前父亲拂落她鬓边海棠时的力道。

此刻漠北的朔风正撕扯着莲衍的玄铁兜鍪。少年将军攥紧缰绳,掌心血痂又裂开,染得马鬃猩红点点。三天前劫下的突厥粮车还在十里外冒烟,副将递来的羊皮水囊里却飘着长安才有的桂花香——是母亲塞进行囊的香囊漏了。他仰头饮下混着血沫的水,喉间突然尝到丝竹管弦的滋味。去岁中秋,正是在这胭脂山脚下,父亲用朱笔在地图标注:"此处沙暴能吞三万铁骑",当时笔尖悬在他跪着的膝盖上方三寸,坠落的朱砂像滚烫的血。

"少将军,斥候发现沙暴痕迹!"亲卫的声音被风扯碎。莲衍望着地平线上翻滚的赤云,忽然想起那日校场比箭,父亲握着他拉弓的手说:"箭矢需穿云裂石,方不负莲氏风骨。"此刻他抽出腰间错金铁鞭,鞭梢铜环击碎扑面而来的砂石,在昏黄天幕下划出寒光。"列锥形阵!"嘶吼声裹着血沫,玄甲骑兵撕开风墙时,铁蹄踏碎的何止是突厥斥候的骸骨,更是父亲那句"你的命值三万石粮草"的冷笑。

长安城的更漏滴到丑时三刻,苏清婉正跪在佛堂的蒲团上。伽楠念珠第一百零八次滑过指尖时,供案上的鎏金香炉突然迸出火星。那是她特意掺了龙涎香的沉水香,火光明灭间,仿佛看见丈夫银发掠过经幡的影子。去年浴佛节,莲烬在此处驻足说"菩萨低眉",却不知她偷藏了那日他拂落的发丝,此刻正缠在腕间佛珠上,与《华严经》卷轴同锁在填漆戗金柜中。

"夫人,老爷回府了。"侍女的声音惊得念珠断裂,檀木珠子滚进莲花砖缝。苏清婉提起裙裾奔过游廊时,禁步的玉环佩撞得凌乱如碎冰。转过月洞门却见书房灯火通明,窗纸上映着两道身影——莲烬正执笔教莲宓临《胆巴碑》,少女发间玉梳滑落瞬间,丞相银发如瀑垂落,恰似那年上元夜他解下大氅覆在她肩头的光景。只是彼时朱砂笔批的是"苏氏女贤良",而今狼毫点染的,却是女儿袖口偷藏的虎符纹样。

"母亲?"莲衍的唤声惊散回忆。少年将军甲胄未卸,肩头箭伤渗出的血染红苏绣帕子——是妹妹去年绣的并蒂莲,针脚藏着《子夜歌》的愁绪。苏清婉慌忙去探他额温,却被儿子偏头避开:"父亲说,莲氏的血不兴示弱于人前。"玄铁护腕擦过她指尖,凉意直刺心底。十年前衍儿出水痘时,也是这般倔强地推开汤药,那时莲烬立在廊下说:"若熬不过,便不配为我儿。"

正厅传来瓷器碎裂声。莲宓抱着湿透的《水经注》冲出来,发间还沾着父亲书案上的宣城墨碎屑。"哥!父亲准我随你去校场!"她扬起手中青玉虎符,符身缠枝莲纹间沾着朱砂——正是今晨从书房暗格偷来的。月光流过符身"甲兵之符,右在皇帝"的篆刻,映得苏清婉面色惨白。她忽然想起大婚次日,莲烬将苏氏族谱摊在喜床上,朱笔圈出她三位叔父的名字说:"这些人,该埋在矿洞里。"

"胡闹。"莲烬的声音如冰刃劈开月色。丞相银发未束,披着孔雀罗大氅自廊下转出,掌中托着的哥窑盏盛着猩红枸杞汁。莲宓瑟缩着后退半步,虎符坠地时惊起阶前寒蛩,草叶间突然窜出只雪貂,衔起符牌便往假山石洞钻——正是去岁番邦进贡的灵宠,平日只肯吃丞相喂的松子。

"《周礼》有云:'虎符者,军之重器'。"莲烬碾碎盏中枸杞,殷红汁液顺着指缝滴落,"宓儿可知私动虎符该当何罪?"他忽然轻笑,将残渣抹在女儿唇上,"不过比起你外祖父私铸的麟趾金,倒算不得什么。"话音未落,雪貂自洞中窜出,将虎符吐在丞相靴前,金丝绣的云纹上赫然沾着矿粉——与三日前工部呈上的苏氏金矿样品如出一辙。

苏清婉浑身剧震。父亲苏禹城私开金矿之事,原是上月才被按下的把柄。此刻莲烬指尖的红色像极了那日矿工的血,顺着密信流淌在她陪嫁的妆奁底。她忽然记起大婚那夜,丈夫掀开盖头说的第一句话:"苏氏的玉叶金枝,需得养在青瓷水盂里。"妆奁中那对累丝金凤簪,终究成了锁住苏氏命脉的镣铐。

莲衍的剑鞘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父亲,是孩儿未能看顾好虎符。"少年将军单膝跪地时,肩甲裂痕中掉出半块突厥令牌。莲烬俯身拾起,令牌上狼头图腾的绿松石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倒映出丞相唇角玩味的弧度——恰似去岁他生擒回纥可汗时,用弯刀挑起对方下颌的神情。

"突骑施部的信物。"丞相用令牌边缘抵住儿子喉结,"比你上次带回来的回纥王冠有趣。"他突然将令牌掷向莲宓,"既喜欢军务,明日去查苏氏钱庄的漠北商队。"鎏金令牌划破夜空时,惊飞檐下宿燕,羽翼拍散浮云,露出云后那弯残月,像极了苏清婉断裂的翡翠耳坠——去年腊八,她正是在父亲书房见过同样纹样的商队旗号。

五更鼓敲响时,莲烬已坐在政事堂的紫檀官帽椅上。洮河绿石砚里新磨的松烟墨泛着冷光,他执笔批阅的姿势宛如持剑。三份密报在案头铺开:御史台弹劾苏氏侵占民田的奏折上沾着茶渍,鸿胪寺关于突厥内乱的谍报裹着鹰羽,还有苏禹城亲笔的请罪书被青玉笔山压住,"愿献半数家产"五字困在笔山投下的阴影里,像极了困兽犹斗。

"相爷,谢氏送来的春茶。"侍从捧上鎏金银丝笼,笼中建窑兔毫盏里茶汤澄碧。莲烬用银针拨开浮叶,忽然轻笑:"明前龙井混了蒙顶石花,谢昀这老狐狸。"茶匙搅动时,盏底现出"贡"字暗纹——正是皇室专供的标记。他舀起一勺茶汤浇在密信上,墨迹化开处显出"军粮"二字水印,与三日前谢氏别院递来的拜帖暗语不谋而合。

窗外骤雨突至,丞相腕间伽楠香珠撞在砚台边沿。去年今日,他正是在这方砚台上,用苏氏进献的狼毫笔写下"盐铁专营"新政。而今墨迹未干,狼毫已秃,倒是苏清婉绣的松烟墨锦囊还系在笔架,内里藏着截断的琴弦——那是长公主萧明华去岁寿宴上断的绿绮琴弦。此刻雨打窗棂声,竟与那日琴弦崩断之音重叠。

"禀相爷,安嗣源求见。"侍卫的通报混着雨声传来。莲烬将浸透茶汤的密信折成纸鸢,抬手掷入炭盆。火舌蹿起时照亮他眼底冷光,信角暗纹的莲花与昨夜莲宓袖中掉落的糖纸纹样如出一辙——那是江南特有的饴糖,裹着莲氏暗桩传递消息的蜡丸。

安氏族长踏入时,官靴上的泥水污了波斯地毯上的莲花纹。他呈上的竹筒还沾着鸽血,筒内《急就章》字体的密信却写着"春闱"。"丞相明鉴,苏氏钱庄的银票流通考棚左近..."话音未落,莲烬突然用裁纸刀挑开他腰间锦囊,倒出三粒金瓜子。刀刃映着烛火,在"苏"字暗纹上折射出血色。

"安公可知'瓜田李下'之典?"丞相刀尖轻点金瓜子,忽然划开锦囊夹层。半枚翡翠耳坠应声而落——正是苏清婉今晨遗失的那只。安嗣源额角渗出冷汗,他想起昨夜平康坊的胡姬,那女子颈间红痕与丞相指尖的朱砂何其相似。

雨声渐歇时,莲宓正在闺房临摹父亲笔迹。狼毫在玉版宣上勾出"宓妃"二字,窗外忽然飞进纸鸢残骸。她拾起焦黑的纸片,隐约辨出"军粮改道"四字,背面沾着的苏合香灰还带着余温。铜镜中映出少女将残片吞入腹中的画面,喉间灼痛感让她想起及笄时那盏烈酒。父亲当时执壶的手势与此刻重合:"有些秘密,需用血肉来藏。"她咬破舌尖在宣纸上写下"洛神",血珠晕染处,恰似父亲朱批的颜色。

卯初晨光穿透云层时,莲烬的马车正驶过光宅坊。丞相掀帘望着雨后初霁的天穹,忽见大雁排成人字掠过檐角。"去大慈恩寺取《妙法莲华经》。"他对侍从道,腕间香珠擦过车壁镶嵌的螺钿,惊起细微颤音。车辕调转的刹那,惊飞的雀鸟掠过相府高墙,羽翼扫落瓦当上的朝露,恰如二十年前太液池畔,他中状元时惊起的丹顶鹤——那日他银发未束,披着杏花策马过长街,从此搅动九重风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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