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凛凛,正值休沐日的学堂里燃着火炉,窦絮独坐在桌案前准备后面要讲的课程。
“五小姐!”一道声音从外面传来,来人急匆匆地进来,面露急色。
窦絮抬头看去,发现是阿姐身边的一位丫鬟,站起身走了过去,“怎么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事吗?”
“小姐发现姑爷与六小姐苟且,京城局势动乱,盛天府无暇顾及,决定归乡报官。”丫鬟皱着眉头,向窦絮叙述着,“小姐担心您会去济宁侯府找她跑空,就让我和您说一声。”
“什么!这该死的魏廷瑜。”窦絮听后瞬间怒火中烧,一口气梗在心头,她对丫鬟说,“我去找阿姐,随她一同回去。”
她刚要走出门去,一道苍老的声音唤住她,“晞宁啊,你要去哪啊。”
窦絮回头看去,是开设学堂的邓老,老人白发苍苍,步履蹒跚,面带慈祥的笑容,后面还跟着一名小厮。
“邓老,我阿姐出了些事情,我需要陪她归乡,还望邓老批准。”
“这样啊,家中之事重要,你快些去吧。”
“多谢邓老。”窦絮郑重地向他行礼道谢。
当初自己回到京城时,是邓老赏识她,邀请她担任自己学堂的教书先生,不顾自己的女子身份,也要把自己留下,给了她一处容身之所,他说,人才不分男女,有才他便惜之。
那一刻窦絮真切体会到了自己原来也是一个有价值的人,虽然只是个教书先生,但有邓老那句话足矣。
济宁侯府的后门,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从府中走出两人,此时窦絮正好赶到。
“阿姐!”窦絮走到她们面前,先是向窦昭打招呼,随后对一旁的妇人,道,“妥娘。”
“你怎的来了?咳咳。”窦昭强扯出一抹笑,突然控制不住地咳了两声。
窦絮紧皱眉头,面露忧色,捧起窦昭的手,“阿姐,我随你一同归乡。”
“那你学堂的事怎么办呢?”窦昭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放下心来。
“学堂的事,邓老会安排别人。”窦絮眼睛渐渐泛红,“阿姐,我就你这一个亲人了,我想陪在你身边。”
她是窦家七爷窦世英的夫人赵谷秋从郊外捡回来的,那时她只有四岁,一个人瑟瑟发抖地蹲在雪地里,身上穿的是打满补丁的麻衣,当时还下着大雪,赵夫人心软便把她带回了府,并收为义女名为窦絮。
后来赵夫人离世,窦世英再娶,还与其新夫人王映雪又生下一个女儿窦明,而窦絮与赵夫人亲生女儿窦昭相依为命。
在窦昭嫁入济宁侯府后,窦絮立刻收拾行李,一刻不停地离开窦府,四处游历,偶尔会回到京城看望窦昭。
就在半年前,她再次回到京城,没有再回窦府,也没有投奔已经成婚的窦昭,而是在学堂做教书先生。
窦昭的病越来越严重,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窦絮心里又心疼又愧疚,先前阿姐一直把自己的病情瞒着,在窦絮彻底决定一直待在京城后,才得知她病了。
她想给阿姐治病,可凭在万佛寺学到的那些医术根本不够救她,后来她又看了许多医书,都无济于事。
如果当初不离开,如果陪在阿姐身边,她会不会能过得好一些…
“好,晞宁陪我一起。”窦昭抬手摸了摸窦絮的脸颊,神情温柔。
马车行驶在路上,路边躺着伤亡之人,满目疮痍,如今深冬,路边的植物也都已凋零,到处都是萧条景象。
窦絮撩开窗帘,看到这一景象,心中酸涩,当今时局动荡,民不聊生,不知何时能够安稳。
“阿姐…外面…”窦絮唤着窦昭。
窦昭看过去,眉头紧蹙,满面愁容,“山河破碎,国将不国,战乱中百姓最苦,也最无辜。”
“妥娘,分他们一些吃食吧。”
窦絮与妥娘一同下车分给百姓吃食,分发完后,她们再次启程。
已经入夜,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雪,郊外的小路上,一个小女孩背着箩筐,在路上拾柴。
马车在路上“咣咣”行驶。
窦昭出声询问妥娘:“妥娘,娘过世时,我年岁尚小,你帮我想想可有什么蹊跷?”
妥娘回忆着,说道:“当时,正好是老爷刚中进士,恰好又是表小姐的生辰,先夫人便让奴婢带着小姐,去给赵思舅爷报喜,回来先夫人便已病逝,之后王映雪就进门了。”
“阿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是发现什么事了吗?”窦絮疑惑地问道。
窦昭咬着唇,随后开口道:“窦明在与魏廷瑜苟且之时,我在外面听到她说是因为她母亲与父亲的情事害死了母亲。”
“什么?!”窦絮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妥娘听后惊讶地偏头去看窦昭。
就这样一个不留神,马车直奔前面拾柴的小女孩。
“小心!”窦昭连忙喊道。
妥娘反应过来,用力拉住缰绳,但因为下雪路面太滑,没办法停住。
一道黑影骑着马奔来,一把长枪掷来,把马车轮子砍断,突然马车一歪,因为惯性窦昭整个人冲出了马车,而窦絮的额头重重地撞在马车内壁上,终于马车平稳下来,窦絮揉了揉撞肿了的额头,连忙出去,要去查看窦昭的情况。
刚一出去,就看见窦昭正被一个男子扶着,男子身披黑色斗篷,一头鹤发。
破地长枪,年少鹤发,他是...宋墨...
“小姐没事吧。”妥娘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窦昭身边。
宋墨放开窦昭,走到另一边小女孩的身边。
窦絮赶忙到窦昭身边,关心她道:“阿姐,你有没有事?”
窦昭摇了摇头,“无事,别担心。”
“你的额头…”窦昭看到窦絮额头的伤,心生担忧。
“没事,就是小伤。”
宋墨转身蹲下,把小女孩抱起来,面对小女孩,吓唬她道:“听到没,再哭,就把你送给大魔头宋墨,他专吃小孩。”
小女孩害怕地连忙捂住嘴巴,把眼泪憋了回去,“我没哭。”
宋墨站起身对手下道:“干粮给我。”
他接过干粮,把它放进了小女孩的背篓里,“快回家吧。”
窦昭与窦絮静静看着他的举动,心中开始怀疑那些宋墨传言的真假。
“将军既然知道自己的恶名,能够阻止小儿啼哭,往后应该少造杀孽为念。”
突然一道身影出现,几人都看过去,是一个和尚。
听到熟悉的声音,看到熟悉的身影,窦絮心脏漏了一拍,让她有些抗拒见到这个人,她连忙偏头躲避视线,垂着头默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她不知道,她早就被那人认出来了。
宋墨手下报告:“是济宁侯府的车驾。”
宋墨审视地看向她们,“眼下京城正乱着呢,你们因何来此?”
“咳咳咳咳,我…咳咳,我正还乡。”窦昭因吹了冷风,突然咳嗽不止。
窦絮听到阿姐的咳嗽声,也不顾自己要降低存在感了,她拧着双眉,眼中满是担忧。
“阿姐…”
和尚走了过来,把手放在窦昭的腕处,给她把脉,随后放下,“身子病成这样,路途还颠簸受冻,不必还乡,可以还天了。”
听到一如既往的语气,而且还是在说阿姐,窦絮瞬间忍不住了,上前一步瞪他,“你!”
窦昭从没见过自家妹妹这么生气过,她向来乖巧,窦昭拉住她的胳膊阻止她,“晞宁。”
和尚嘴角勾起,像是没看到她生气一般,继续出声:“还有你,再不处理头上的伤,就成猪头了。”
“用不着你管。”窦絮最看不惯他这嘴毒的样子,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忍受的。
“晞宁…人家是好意,别这么不礼貌。”窦昭柔声安抚窦絮。
“分明是他先不礼貌的。”窦絮嘴角微微下撇,转身不去看那臭和尚。
就在她回京城的三个月前,窦絮在山间出了意外,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万佛寺的一间禅房里。
而把她救回来的就是眼前的和尚——圆通,也是纪咏,纪见明。
窦昭看着妹妹反常的样子,想来这和尚与妹妹应是相识,她才会这么无所顾忌。
她笑着向圆通道歉,“抱歉,我妹妹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圆通看了旁边的背影一眼,又道,“先入寺避寒吧,喝碗热汤药。”
说完转身走了几步。
宋墨手下伸手拦住,“慢着,眼下这种情形,怎么能收留来路不明的人。”
“陆争。”宋墨阻止道,随后掏出一个哨子吹响。
哨子一响,四面的士兵纷纷现身。
宋墨高声下达命令:“全军听令!”
“在!”
“移至万佛寺后山!”
“是!”
宋墨走到窦昭面前,“方才以为是敌军斥候,多有冒犯。”
他偏头唤手下,“陆鸣,修好车驾送侯夫人去寺庙。”
“是。”
——
众人在万佛寺后殿安置下来后,窦絮跟窦昭说了一声后,走到了屋外透气,门是敞开的,随时能看到她,窦昭便同意了,
窦絮坐在台阶上,仰头看着漫天的雪花,小时候听妥娘说,娘捡到自己那天就下着鹅毛大雪,因为雪花飘落极像柳絮,便给她取名为窦絮,而她的字晞宁,则是破晓新生,安宁顺遂之意。
她又望向不远处熟悉的钟塔,明明之前下定决心不会再来这万佛寺,结果还是来了,真是孽缘啊。
身后传来脚步声,窦絮已经对他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但她并未回头,依旧看着前方。
圆通拿着千里镜走了出来,在窦絮身后站定,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随后走过去将一个药膏丢在她怀里,走到一边举起望远镜,夜观天象。
窦絮一脸迷茫地看着那个药膏,意识到这个药膏可能是他让自己抹头上的伤用的。
可能是因为环境太过于静谧,也可能是他没有开口说毒话,所以窦絮并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便秉持着给都给了,不用白不用的道理,毕竟自己可不想一直这么肿着,她打开了药膏,给自己抹了药。
不知过了多久,黯淡的天色逐渐亮起了起来,天边破晓。
“凶中藏吉,互为因果…”圆通放下望远镜,望着天空突然出声。
原本以为他已经走了的窦絮,被他这声吓了一跳,回头看向他,而他也同时垂眸看过去,二人视线相撞。
这次窦絮没有回避,而是继续直视他。
她开口淡淡说道:“因果…圆通师父既然会看天象,那是否会算命?”
“略通一二。”
“那师父是否为自己算过命?”
“小姐说笑了,有一句话不知小姐听没听说过,算命莫算己,算己死无疑。”圆通勾着唇角,眼中情绪不明,“而且不管算谁的命,损耗的都是我的寿命,我可不干这种不利己的事。”
窦絮回头默默翻了个白眼,是啊,他向来如此,趋利避害。
圆通看到这明显地不能再明显的白眼,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又坐了一会儿后,她走进屋内,坐在窦昭身边,妥娘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刚要端起茶杯,发现衣袖处不知何时弄脏了一处,想来是刚刚在马车中摔倒时蹭到的。
她把袖子挽了起来,端起茶杯时,小臂外侧露出一块红色印记,随后浅饮一口,
对面的宋墨注意到,眸光微动,声音有些细微的不自然,但无人发觉,“窦五小姐可是受伤了。”
“什么?”窦絮被他突然这么一问,有些迷茫。
“你的手臂...”
窦絮低头看去,恍然大悟,“奥,不是伤,是胎记。”
“胎记...”宋墨饮了一口茶,又道:“听说窦五小姐并非窦家亲生,而是义女。”
听到面前陌生的人突然提到自己的身世,下意识警惕起来,但又碍于他杀伐果决的传闻,不敢出言不逊,“是。”
“小姐如今年岁是...”
“二十有四。”
宋墨听后拿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杯中热水洒在了手上,窦昭见状掏出一支新手帕递给他,他愣了一下,道谢后接过手帕,心事重重地擦了擦手。
圆通走了进来,说道:“今日天象倒是奇了,荧惑入紫微,灾乱之象,却又见流星闪耀,京城动乱,确是应了荧惑入紫微。”圆通看了一眼窦昭,又看了一眼宋墨,“这流星…应是凶中藏吉,二位互为因果。”
窦昭有气无力地说道:“圆通师父真是高看我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不过是叨扰碗汤药,避场风雪的过客怎会与宋将军互为因果呢。”
突然外面传来角声,他们都看向门外,外面依旧下着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