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黑白琴键上投下诡谲的暗纹。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第十三次修改乐谱时,小指突然传来刺痛。他低头看见琴键缝隙渗出暗红血珠,在低音区汇聚成蜿蜒的小溪。
钟楼顶层忽然灌进裹挟着玫瑰香气的夜风。
"降E小调协奏曲,"沙哑的男声在拱顶激起回音,带着琴弦震颤般的嗡鸣,"第三小节转调处理得太生硬了。"
作曲家猛然转身。月光勾勒出来人修长的轮廓,深紫色燕尾服在风中翻涌如蝠翼。安东尼奥苍白的手指正抚过怀中斯特拉迪瓦里琴,琴身纹路间游动着幽蓝磷火。
"您不该碰那架钢琴。"小提琴家举起琴弓的瞬间,克雷伯格看到琴弦上凝结的血珠,"它二十年前就属于我了。"
第一乐章《魔鬼的颤音》撕裂空气的刹那,克雷伯格的手自动按向升F键。他惊觉自己竟能预判每个音符的轨迹——血色五线谱在视网膜上疯狂增殖,安东尼奥的旋律化作实体化的荆棘缠住他的手腕。施坦威钢琴突然发出濒死的哀鸣,象牙琴键接二连三迸裂。
"您把灵魂抵押给了几个音符?"克雷伯格在琴凳碎裂前跃开,染血的手指划过腰间银质指挥棒。那些困扰他半生的残缺旋律突然变得清晰,仿佛冥冥中有双染血的手在替他续写乐谱。
安东尼奥的笑声混着第二乐章《地狱回旋曲》扑面而来。钟楼彩窗应声炸裂,纷飞的玻璃碎片中,克雷伯格看见无数个自己正在不同时空演奏:巴黎歌剧院金色大厅里礼服笔挺的自己,阁楼油灯下啃食黑面包的自己,最后是所有画面都定格成眼前这把渗血的提琴。
"看啊!"安东尼奥的瞳孔泛起不正常的鎏金色,A弦奏出的强音直接将三根钢琴骨架拦腰斩断,"这才是真正的永生!"
克雷伯格踉跄着跌坐在管风琴旁。他的怀表不知何时停在了凌晨三点,表盘内侧镌刻的家徽正在融化。当小提琴家的琴弓第三次挥向他的咽喉时,地下突然传来管风琴自鸣的轰鸣——那是他上周刚完成的《月光净化赋格》。
纠缠的血色音符突然凝固。安东尼奥脸上第一次出现裂痕,那些随琴声飞舞的磷火开始不安地躁动。克雷伯格趁机抓住空中飘散的五线谱,发烫的羊皮纸上,他潦草写下的休止符正在吞噬猩红的旋律。
"您听见了吗?"作曲家染血的白手套按在中央C键,破碎的钢琴竟重新流淌出清泉般的旋律,"每个休止符里都藏着未被玷污的月光。"
安东尼奥的琴弓突然调转方向刺向自己左胸。在克雷伯格的惊呼声中,小提琴家扯出半颗跳动的金色心脏,琴弦立即如血管般缠绕上去。"这才是音乐的代价,"他将心脏按进琴身裂口,G弦顿时发出非人的尖啸,"您准备好支付定金了吗?"
钟楼外传来乌鸦的惨叫声。克雷伯格低头看见乐谱上的音符正在长出獠牙,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开始分离出第二重轮廓。当安东尼奥奏响终章《永夜安魂曲》时,他终于明白那些缺失的小节该怎样补完——用对手琴箱里汩汩流出的鲜血,用自己正在结晶化的视网膜,用这个疯狂世界最后的休止符。
断弦的瞬间,血色月光突然被某种更高维度的力量扭曲。克雷伯格在时空裂隙中瞥见无数相似的钟楼,每座钟楼里都困着一位正在与自己对弈的音乐家。他笑着将银质指挥棒刺进乐谱第七行,任由暴涨的金色音符吞没整个次元。
安东尼奥的尖啸与喝彩同时响彻夜空。
小提琴的G弦突然发出垂死天鹅般的哀鸣。克雷伯格看到安东尼奥的琴弓上腾起青烟,那些缠绕在琴颈上的金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碳化。月光透过破碎的穹顶照在作曲家渗血的指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修改乐谱的钢笔始终灌着银墨水。
"您注意到音律的呼吸节奏了?"安东尼奥用琴弓尖端挑起克雷伯格的下巴,暗红血珠顺着松香滚落,"当三连音遇见切分音..."他突然用琴头猛击管风琴,震飞的谱架削断了作曲家一缕金发,"...就像毒蛇亲吻夜莺。"
克雷伯格的后背撞上铸铁音管。在肺部空气被挤压殆尽的瞬间,他听见自己三天前写下的低音部旋律自动补全了后半段。安东尼奥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些悬浮在空中的银墨水突然具象化成锁链,将《地狱回旋曲》的乐谱钉死在升C大调上。
"原来如此..."小提琴家舔舐着琴弦上自己的血,"您把对位法藏在..."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十二声钟鸣切断。两人同时转头望向停摆的机械钟,生锈的齿轮不知何时开始逆向旋转,将时光倒拨回他们第一次听见对方琴声的雨夜。
克雷伯格的怀表突然发烫。当他用染血的衬衫下摆擦拭表盘时,玻璃表面显露出安东尼奥年轻时的模样——那是在威尼斯水牢里,天才小提琴家正用指甲在石墙上刻写绝命曲。
管风琴某个隐秘的音栓自行启动了。混着玫瑰香气的毒雾中,克雷伯格看见自己的乐谱正在吞噬对方的音符。安东尼奥的华彩乐段突然卡在减七和弦,他的小提琴第三弦毫无征兆地断裂,飞溅的木刺在作曲家脸上划出带血的五线谱。
"这才是真正的二重奏。"克雷伯格按住汩汩流血的伤口,指尖在管风琴键上抹出刺眼的血痕。那些困扰他多年的不协和音程自动排列成莫比乌斯环,将两人的命运旋律紧紧绞在一起。
安东尼奥突然大笑。他扯断自己的银发绑住琴颈,被血浸透的琴弓在月光下划出猩红的符咒:"让我们看看谁的颤音能活到最后。"钟楼地面开始浮现巨大的六芒星阵,每一道笔触都由燃烧的音符构成。
当《月光净化赋格》与《永夜安魂曲》在副歌部分相撞时,克雷伯格终于听清了那贯穿始终的隐秘旋律——那是他们共用同一个心跳声谱写的最初乐章。
安东尼奥的断弦突然刺穿克雷伯格的手掌。剧痛让作曲家看清琴箱里跳动的东西——那是镶着象牙琴键的人类脊柱,每一枚棘突都刻着不同音名。小提琴家胸腔内传出空荡荡的回响,克雷伯格突然意识到,二十年前威尼斯报纸讣告栏里那个投海的天才,早该是个死人。
"您终于发现了。"安东尼奥的皮肤开始片片剥落,露出下方由音符组成的肌肉纤维,"我们不过是被复制的执念。"他扯开衬衫,心脏位置镶嵌着克雷伯格家族徽记的怀表。
管风琴发出末日审判般的轰鸣。克雷伯格被钉在音管上的乐谱突然活过来,那些吸饱鲜血的音符扭曲成寄生虫,钻入他指尖的伤口。剧痛中记忆如潮水倒灌:巴黎沙龙里烧毁的乐谱,父亲折断的指挥棒,还有每个满月之夜在耳畔低语的恶魔三重唱。
"不!"作曲家扯断三根琴弦缠住手腕,"我的旋律不属于任何..."他的话被安东尼奥塞进嘴里的琴弓打断。松香混合着血腥味在舌尖炸开,克雷伯格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牙齿正在谱写出全新乐章。
钟楼地面轰然塌陷。下坠过程中,克雷伯格看见无数个安东尼奥正在不同时空演奏:烛光摇曳的囚室里用指甲刻谱的安东尼奥,拍卖会上抚摸斯特拉迪瓦里琴的安东尼奥,最后是所有幻象坍缩成眼前这个半人半琴的怪物。
地下祭坛浮现的瞬间,克雷伯格的怀表完全融化。银质表链化作数据流缠绕住他的虹膜,视网膜上浮现出令人窒息的真相——欧利蒂丝庄园是台巨型留声机,所有参与者的灵魂都被压制成黑色唱片,在永恒轮回的噩梦里重复演奏。
"选吧。"安东尼奥的琴箱里伸出无数血管缠住管风琴,"成为我的对位声部,或者..."他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血沫在空中形成休止符,"...变成校准音准的440赫兹音叉。"
克雷伯格撞向刻着家族徽记的青铜音栓。在颅骨裂开的响声中,他听见自己十八岁那年毁掉的处女作——那首被评论家讥讽为"厨房杂响"的狂想曲,此刻正从安东尼奥琴弦里倾泻而出。
血色月光突然开始倒流。作曲家染血的双手同时按在钢琴与管风琴上,断裂的琴弦自动接续成五线谱。当《月光净化赋格》以逆行卡农形式重现时,安东尼奥琴身上的磷火骤然熄灭。
"原来您就是..."小提琴家的瞳孔恢复成人类特有的灰蓝色,他颤抖着指向克雷伯格胸口的胎记——那正是斯特拉迪瓦里琴失传的序列号。
时空在双重复调中彻底崩解。克雷伯格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二十岁的自己站在威尼斯叹息桥,将未完成的乐谱递给某个怀抱古琴的黑发青年。当两个时空的月光重叠的刹那,所有音符都回归寂静的虚数空间。
乌鸦衔着断弦掠过血月时,庄园主厅的老式留声机突然跳针。猩红唱片上新增的两道刻痕,恰好构成人类耳蜗的螺旋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