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伤。
这三个字,像三道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叶凝芷和凌不疑的心口。
夜风更冷了。
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刮。
废太子死了。
死在了他人生最荣耀的起点,也死在了他最耻辱的终点。
可他留下的这三个字,却像一道阴魂不散的诅咒,盘旋在紫宸殿的血腥之上,笼罩了整个都城的夜空。
那内侍传完话,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
长街之上,只剩下他们二人。
还有一轮孤月,冷冷地悬着,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一路无话。
沉默,是此刻唯一的情绪。
叶凝芷的手拢在袖中,指尖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虎符。
虎符的重量,和那三个血字的重量,交织在一起,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以为今夜的落幕,会是胜利的香槟与微醺。
却没想到,是一杯被人强行灌下的,带着血腥味的毒酒。
“你不觉得,他死得太快了吗?”
最终,还是叶凝芷先开了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
凌不疑的脚步没有停,目视前方,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
“嗯。”
“像他那种人,贪生怕死,色厉内荏,就算被打入天牢,也只会想着如何苟活,如何摇尾乞怜,怎么会刚进去就咬舌自尽?”
叶凝芷的分析,像她的人一样,冷静,且一针见血。
“他那种货色,就算是自尽,也只会选上吊这种体面点的死法,给自己留个全尸。”
“咬舌,那是得有多大的恨,多大的绝望,才能下得去这个狠心?”
她侧过头,看向身旁这个沉默如铁的男人。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自愿的。”
凌不疑的侧脸,在清冷的月光下,线条愈发显得冷硬。
“他不是自愿的。”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两块寒冰在摩擦,没有丝毫温度。
“宗正寺的天牢,守卫森严,外人绝无可能潜入。”
“能让他‘自愿’赴死的,只有两种可能。”
叶凝芷接过了他的话。
“一,有人以他全家性命,或是以宣皇后的性命相要挟,逼他必须死。”
“二,有人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必须用他的命来保守的秘密。”
凌不疑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了一件事。”
叶凝芷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天边那轮残月。
“太子,和他背后的宣氏,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如今棋子废了,自然要被清出棋盘,顺便,再发挥一点最后的价值。”
“比如,用自己的死,留下一个线索,或者说,一个警告。”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凌不疑的脸上。
“霍无伤。”
她轻轻念出这个名字。
“你听过吗?”
凌不疑的瞳孔,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似乎极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快得像错觉。
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模样。
“没有。”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叶凝芷笑了。
那笑意未达眼底,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是吗?”
她没有追问。
有些事,点到为止。
她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但他不说,自然有他不说的理由。
就像她手里这枚虎符,她同样没有告诉他,文帝给了她调动三营兵马的滔天之权。
他们是盟友,是战友,是彼此最默契的搭档。
但他们,也都是藏着无数秘密的,孤独的个体。
两人继续前行,终于,镇北侯府那巍峨的门楣,出现在了长街的尽头。
门口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橘色光晕,像一双等待着家人归来的眼睛。
管家张伯带着几个家丁,早已在门口焦急地等候着。
看到叶凝芷的身影,张伯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瞬间舒展开来。
“郡主!您可算回来了!”
他提着灯笼,快步迎了上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奴都快急死了!宫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老奴……”
“张伯,我没事。”
叶凝芷的声音,在看到这些熟悉面孔的瞬间,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让大家担心了,都回去歇着吧。”
“哎!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伯连连点头,浑浊的老眼里,已经泛起了泪光。
凌不疑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神里那化不开的冰雪,似乎也融化了一角。
叶凝芷与家仆们交代了几句,转身,对凌不疑微微颔首。
“多谢凌将军护送,今夜……也多谢你。”
这一声谢,包含的东西太多。
谢他在殿上的雷霆一击。
谢他一路的沉默陪伴。
也谢他,在此刻,给了她一方可以被称为“家”的温暖天地。
她提步,正要踏上府门的台阶。
“叶凝芷。”
凌不疑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淬了冰的钢铁。
而是像一块被月光捂热了的暖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的温度。
叶凝芷回过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长街寂静,月光如水。
他就站在那里,一身玄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看着她,无比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是一把刀。”
“只会对着敌人。”
叶凝芷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凌不疑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似乎是在鼓起他毕生所有的勇气。
他深邃的眼眸,在月光下,像是有两簇火焰在燃烧,滚烫得几乎要将人灼伤。
“但在你身边,”
“它可以是你的盾。”
轰——!
叶凝芷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这是一个战士,所能给予的,最郑重,最赤诚的承诺。
他没有说那些风花雪月的甜言蜜语。
他只是把他自己,他最引以为傲的身份,他赖以生存的利刃,剖开来,摊在她面前。
告诉她。
我的锋芒,可以为你抵挡一切风霜。
我的杀伐,可以为你守护一方安宁。
我,凌不疑,是你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屏障。
这比任何情话,都更能击中叶凝芷的心。
她是一个在刀光剑影中,在阴谋诡计里,挣扎求生的人。
她见惯了虚伪,看透了人心。
唯有这份不加任何修饰的,属于战士的承诺,让她那颗早已坚硬如铁的心,猝不及防地,被狠狠撞了一下。
酸涩,与一种陌生的暖流,瞬间涌上眼眶。
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清冷的凤眼。
在那眼底深处,她清晰地看到了,那片只为她一人而燃的,燎原的烈火。
然后。
她笑了。
不是之前那种带着算计的,带着疏离的,带着客套的笑。
而是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