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尚早,天光微熹。
清晨的冷雾还未散尽,带着一丝沁骨的凉意。
程知意南下的行装早已备好,就放在院中的石桌旁,只等吉时一到,便可出发。
她没有穿那身象征着荣耀与束缚的女官官服。
而是换上了一身靛蓝色的劲装,长发高高束起,显得英姿飒爽,又透着几分少年人的锐气。
郡主府的下人都知道程女官今日要远行,个个眼眶泛红,却又不敢上前打扰。
她们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那个被郡主从风雪里捡回来的小姑娘,如今已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国之栋梁。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管家快步走了进来,面色有些为难。
“程女官,府外……曲陵侯府的人求见。”
程知意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正在检查行囊里的水利图纸,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仿佛“曲陵侯府”这四个字,不过是清风拂过水面,激不起半点涟漪。
“不见。”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意。
管家躬身应是,正要退下。
一个苍老的声音却带着几分急切,从院门口传了过来。
“程女官!程女官,您就行行好,见老奴一面吧!”
一个穿着曲陵侯府家仆服饰的老者,也不知是如何闯了进来,此刻正一脸焦急地站在月亮门外,手里捧着一个信封与一个半旧的包裹。
他不敢再往前,只是远远地跪了下来。
程知意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总是盛满活泼笑意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她看着那个老仆,没有愤怒,也没有厌恶,只是单纯地看着。
那老仆被她看得浑身一颤,几乎要把头埋进地里。
“老奴……老奴是奉主母之命,为主母送一封信,和一个包裹。”
老仆颤抖着将手中的东西高高举起。
“主母说,她对不起您,她知道您不会原谅她,但这些东西,求您一定要收下。”
程知意站起身,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她走到老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然后,她伸出手,先接过了那封信。
老仆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程知意甚至没有看信封上的字,指尖一动,就那么轻飘飘地将信封扔进了旁边取暖用的火盆里。
干燥的信纸瞬间被火舌吞噬,边缘卷曲,变黑,上面的墨迹扭曲着化为一缕青烟。
“你!”
老仆惊得说不出话来。
程知意却像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包裹上。
包裹用一块灰色的布包着,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都已磨损。
她沉默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接了过来。
老仆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将这个包裹也扔进火里。
这一次,程知意没有。
她解开了包裹上的绳结,慢慢地,一层层地,将那块灰布打开。
当里面的东西露出来时,程知意整个人都僵住了。
包裹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稀世奇珍。
有的,只是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女孩儿衣服。
十几件。
从婴儿穿的襁褓,到两三岁小童的短衫,再到七八岁女童的襦裙,一直到十四五岁少女的常服。
每一件的款式都有些许不同,似乎是按照不同年份的流行样式做的。
但无一例外,这些衣服的针脚都显得有些笨拙,甚至可以说是粗糙。
线头歪歪扭扭,针脚有大有小,一看就出自一个完全不擅长女红的人之手。
可偏偏,每一件都崭新无比,没有一丝褶皱,仿佛从未被人穿过,只是被小心翼翼地珍藏着。
老仆看着她的神情,连忙开口解释,声音里带着哭腔。
“程女官,这是主母……这是主母这十五年来,每年为您做的一件新衣。”
“主母她……她不善针线,每次都要扎破好几次手指,才能勉强做成一件。”
“她总说,等我们家嫋嫋回来了,就能穿上新衣服了。”
“她一直幻想着,有一天您能回来,亲手为您穿上这些衣服……”
老仆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泣不成声。
程知意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粗糙的布料。
她能想象得到,一个身份尊贵的侯夫人,笨拙地拿起针线,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制这些衣物。
一年又一年。
怀着悔恨,也怀着虚无缥缈的期盼。
可那又如何呢?
在她被关在黑屋子里,与老鼠为伴的时候,这位主母在哪里?
在她被恶奴扔进寒冬的雪地里,奄奄一息的时候,这位主母又在哪里?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程知意沉默了很久,久到那盆炭火都快要燃尽。
她终于动了。
她弯下腰,将那些崭新的、从未被穿过的衣服,一件一件,重新叠好,放回了包裹里。
然后,她捧着包裹,走到了火盆边。
她从火盆里,小心地将那封信已经烧成的灰烬,一点点地收拢起来,倒进了包裹中,与那些衣服放在一起。
最后,她抱着这个沉甸甸的包裹,走到了后院那棵梨花树下。
她亲手挖了一个坑。
不深,也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