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圣诞快乐
他再一次从梦中醒来,但是这一次却没有流泪。
直到如今,约塔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一百年前先生唤他到那个卧室里的一切细节。
约塔的生活无论是过去的一百多年,还是如今,都没有大的差别。自从启原醒来后,他的职务仅是多了一项——服侍自己的主人。或许是入夜后倒一杯酒,在先生累时(实际上他一直都很累)在卧室点上香薰,以及为先生拿来他想看的任何书,这都是他所该做的事情。
取书这件事,对于约塔来说没有什么难度。早在他来到这间古老的居所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打理这整个屋子了,书房更是不在话下。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在检查过家中设施没有破损、并打扫过地板和经常自己变乱的桌子后,剩下一天的时间里他都泡在书房里,也就是先生之前最常待的地方。
这个房间的三面墙壁由木质书架组成,只留着进入的门和门所对的一面大窗户。约塔每次进来时都会感觉冷寂,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声,也是因为这个他才能确定自己是个活物,一个有着思想的人,一个每天日程千篇一律、快要失去语言能力的白猫。但他还是喜欢这里,不光因为这里是他了解世界知识的首要途径,还有那把软乎乎的鲜红色安乐椅,和可以躺下他整个人的大实木书桌,窗前还放着那段时间里家中唯一的一株绿植——紫罗兰。这是先生之前最常待的地方。
时间让他彻底熟悉了这间书房,每一本存放在这里的藏书他都记得,它们被自己按照种类、喜好程度、装帧、颜色穿插着放在书架上。偶尔有几本爱不释手的书会搁在桌上,那本绿皮书——《丝织物异闻》他几乎每天都要去看一看。他对这个房间比对自己的身体还要熟悉。
过去那段时间里,他会去着重查询有关自己的知识。但有关魔咒、药剂、古老仪式、魔法生物的书被他夹遍了书签,却还是没有和自己相关的记载——准确来说,是和先生有关的记载。
在他被叫进房间的那一天起,先生就消失了。但按他的话讲,他是要去睡一觉,约塔要好好守护这个家。他能记得先生看他的眼神很怪异,血红的双眼刺穿了他的思想,那一刻他仿佛一丝不挂。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双眼晕染至面颊和两耳,直到流过心脏,它怦然跳动后约塔眼前清晰了起来,先生躺在那里睡去了——不,他消失了。
自那以后他的时间便定格了。他可以只吃很少的饭,也可以只喝不多的水,他在那会儿只生过四次病,都是因为在冬天出门而着凉了。他不再享受食物对味蕾的抚慰,而去寻求精神上的满足,他可以随自己心意走入先生的书房了,不再需要寻找“为了打扫”一类的借口。
于是约塔被迫接受了这个使命,但因为是被迫的,他反而更欣喜了。他能感觉到先生没有离开,他无处不在,仿佛无所不知,但还是自那天起不再说话,即使对着紫罗兰也没有说过任何话。对他而言,紫罗兰和他没有什么分别,都是主人的所有物罢了。
但他不可否认,即使他每天会跪在床前祈祷,会站在窗前看向屋外变迁的世界,他还是怀念启原,那个将他领回到家的人,让他重获新生——两次——的人。
他放弃了去寻找真相,或是原理。他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了解那些,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并活下去、仅仅是活着,然后不停止作为一个智慧者的学习。但他还是厌烦了这样的时光。
于是启原回来了,在那个飘雪的晚上,是那年的圣诞节的第一天。一百年,他重新听到了主人的呼唤,这次不再是幻觉和臆想,而是一声模糊、恍如隔世的——
“约塔,”他说道,“帮我把斗篷拿来,一会儿随我出门去,就去图书馆。我也该去走走了。”
约塔走向房间,看向那本日历,淡淡的粉红色墨水笔迹在十二月二十五日的那天圈了一下,之后会有一场属于神明的信徒们的假期。他看了一会儿那个圆圈,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不敢耽搁,把那件银白色的斗篷给先生拿了出去。
他随主人出门去了,到现在他还是深爱着这白雪,落在自己的手心里,有些冰凉,但很快就会消散,伴随着那短暂的雪花的消融。雪落在他的黑色披肩上,还有启原的白斗篷上——却几乎看不出来,它还是那么纯洁、圣洁,就像路边的大教堂。
他之前去过一次那座教堂,里面裹着黑袍子的神甫笑着问他要不要加入唱诗班,他摇头拒绝,并感到厌恶,但看向旁边跑动着穿着白罩衣的孩子们,他明白自己的灵魂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但那还属于主人,属于在阴云下拯救自己的启原。他不大记得自己曾经经历过哪场灾难,但清楚是启原将他从废墟中带出来的。那天的云……和今天的有些相像呢,但先生穿着的应该不是斗篷。他紧跟在启原身侧,脚下的路已经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雪,上面的脚印隐隐约约浮现,很快又会消失。
他问启原:
“先生,我们做什么去?”
“在图书馆看一看吧。这种日子的话,大家应该也只是坐在家里喝热茶,那里的人会很少。也会很冷。”
“然后呢?”
“去剧院吧,圣诞节每年的剧目都差不多,但我很喜欢。”启原说,然后顿了顿,“但今年不同一些也好,人经常喜新厌旧。”
“我就不那样。”约塔说。
“怎么?”
“我读过的书还是想再读一遍。”他朝启原看了看,然后揉了揉自己冻得通红的耳朵,“嗯……然后去哪?”
“去餐厅,这种日子的话,那里应该会有新的菜品。”启原说道。
“接着呢?”约塔问,声音很小。
“回家,这种日子的话,没人想在屋外待太长时间的吧。”
“还有呢?”约塔继续问,但声音更小了。
“休息一会儿,这种日子的话……需要休息,享受,享受假期吧。”启原的声音也变小了。他们到图书馆了。
2.安乐夜
面对圣诞树,约塔将会想起昨天那个令人怀念的夜晚。
先生总是喜欢在晚上浅酌几杯酒,那能让他忘记时间和身边事——也包括约塔,所以他不大喜欢让先生喝酒。但是他不能违抗主人,便只能按照每天的习惯,看着启原走进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自己进入了储藏室。
这里的木架子上放着很多先生的酒,大多数都是黯淡的红绿紫的颜色,不过也可能是酒瓶在灯光下透出的色彩。它们承载着未来他和先生的无数个夜晚,将永远没有止息,他如此希望,然后从中抽取出一瓶苦艾酒。
那种酒的气味很不好闻,让约塔回忆起自己母亲给父亲熬的草药汤,极端苦涩且有一股浓重的香料味。他不是很喜欢,但还是按照主人的习惯拿了出来,然后看着上面的标签。有一株他不认识的植物,锯齿状的叶缘和纤细的枝条,由淡黄的线条绘制。“绿仙子。”约塔念叨了一句,然后拿着它看向周围。
还有很多酒瓶,和一些晶莹剔透的酒具,有些关在玻璃柜后。他回头向门看了看,一个大胆的决定,一个无法原谅自己的想法。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夜晚了。
他拿了一瓶苦艾酒和一瓶标签还很新的红葡萄酒,还端着两个杯子——一个棱角分明、在光下闪耀的苦艾酒杯,和一个略显小巧的高脚杯。他来到起居室,先看到了主人静静坐着,正望着炉火发愣,他洁白的裹身长袍在火光中染得金黄,额前一缕红蓝的发丝还是那么鲜艳。他回过神,看向约塔,然后说:
“过来吧,陪我看看这场雪。”启原看向窗外,“今年的风雪格外地猛烈且美丽。”
约塔照做了,他放下酒和杯子。打开瓶塞,先在那个水晶杯底倒上浅浅的一些绿色液体,它飘散出几缕香料的气味。然后将银质勺子搁在酒杯上,那上面是许多叶状的镂空孔洞。勺中放一粒方糖,约塔拿冰水在糖上缓缓浇滴,它逐渐化开,就像雪在掌心融化,炉火前他的心也在融化。
他不知道启原有没有在看他,有没有察觉今天的异样——当然那有些蠢,他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为什么,他不有所反应,不问我几句——约塔看着方糖逐渐消失,冰水混合着糖液进入酒水中,形成如迷雾般的悬浊。他有些不敢抬头,接着放下水壶,手想要伸向高脚杯,但还是止住了。启原端起那杯淡绿色的、药水一般的饮品。
“怎么了,不给你自己倒上一杯吗?”启原喝了一口酒,微微闭上眼,感受着房间的寂静,以及窗外的呼啸声。
约塔愣在那里,低着头,心脏仿佛重回之前的那个夜晚。他轻轻点了点头,回复了一声:
“是的。”
暗红色的葡萄酒流入杯中。就像主人的样子,端着杯,缓缓晃动,在光下观察着它的品质。约塔就坐在另一张扶手椅上,靠着椅背,看向杯中的漩涡——那就像是血与肉的交融,丝绸的交织,黏滑的泪液从指尖流过。他看到了暗蓝色的火舌吞噬了自己的家,残垣断壁中走出的使徒,裹挟着黑影和其下的星辰,他看到了梦,他看到了自己所向往的;他看到了自己如祭品般坠落在圣裹布中,玫瑰花瓣四下飘舞,遮蔽了他的双眼和鼻息;他看到了主人回来了,他说:
可是雪,什么时候结束呢?
“你说,雪什么时候停?”启原问他。
约塔第一次尝到了酒的味道,是葡萄的酸涩,但之后便是一种愉悦,从心中蔓延至两耳的温热,和对于一切都感到乐观——或者说是不在乎。他剧烈跳动的心渐渐平缓下来,看向身旁的主人。
约塔从生理上讲还没有到可以饮酒的年龄,但他不在乎,别人也不在乎。他曾经疑惑人们为什么会主动去寻求幻觉,现在看着眼前,他明白了。在第二天的圣诞之夜,约塔将会重新想起昨天他与先生共饮的这个美好的夜晚,他被重新烙上印记,那种怀念将会伴随他余生的每一时刻。
“很快就结束,圣诞节还很长。”约塔说,然后又喝了一口葡萄酒,这次只有甘甜。
启原的眼前逐渐模糊,他昏昏沉沉地看着手中的杯子,他终于还是挥手让帘子拉上,看到了绿仙子给留声机上了发条。古朴的乐曲再次响起,沙哑地从中传出。他同样不会忘记,他彻底沉沦,看着约塔站起来,将杯中物灌入口中。猩红的酒液随着少年的面颊流下,染红了他的白睡裙,也晕红了他的耳朵。
再次感受那浓烈的药草气味。兴许是幻觉的引导,启原向他伸手,拉他过来。“我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给你,不会告诉别人,虽然它们大多都是转瞬即逝的梦境,但我清楚——此刻并不是。”他浅浅微笑。火光之下,是永无止息的共鸣。
炉火熄灭了,但没人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