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无人问津的图书管理员
那天的雪和这次的同样美丽。
荣城的冬天来临往往只在一瞬间,或许是在风将树上最后的一片树叶吹落时,或许是怕冷的朋友又增添了衣物时,或许是在推开门看到那一片雪白世界时。那时候玛格丽特爱这样的冬天,纯净、宁静、有着悠长假期的冬天。
在将学院的一切打理好后,她毅然选择了留在荣城过圣诞节。相较于拥挤且纷乱的本城,玛格丽特更喜欢这里的恬静氛围。拉上窗帘,点亮台灯,她有充足的时间完成自己的研究。在这样的环境中,玛格丽特将思绪尽力集中于那一摞有关魔力与情感的文献上,但在发现它们的论述有不少相互矛盾的地方后,她选择再休息一会儿。
靠在椅背上,玛格丽特仰望天花板。
自己是为什么选择学习魔法的呢?当然不是因为所谓的热爱,更多还是因为不想浪费自己的魔法天赋,但如今自己却在研究人的情感。玛格丽特凝视着那盏散发暖色光的台灯,那上面天青色的花纹让她回忆起刚入学的那个下午。
鸟鸣纷乱,人来人往,孤单的玛格丽特在人群中逆流而上,穿过三条走廊和四级楼梯来到这间魔法教室,它看上去得有五百年的历史。“魔法理论这门课从荣城学院创立之初就已经设立……”她清晰地记得教授告诉他们,然后粉笔从桌上飞起,开始在他身后的黑板上书写。玛格丽特翻开那本魔导绪论,努力寻找一个自己认得的词语。
这就是她在学院的第一天,没有其他记忆。自己的课本或许是放在了荣城吧,但已经不重要了,自她成为图书管理员的那一天起,魔法便与她的生活无缘。
在灯前苦思冥想的那十多个日夜记忆犹新。玛格丽特趴在桌上,感受它的冰凉。那天下雪了,当她放下魔法史和词典,决定去泡杯茶时,随手掀开窗帘,窗外已经是雪白的一片。下雪了,她想,雪会带给人怎样的情绪,引发什么样的情感呢。
那天的她将泡茶的事抛之脑后,裹上长袍走出了家门。
视线穿过手边的书,望向那一排排书架,玛格丽特倾听着自己的心脏跳动。桌子冰凉而且硬邦邦的,她睡不着,便只好回忆。从多年前的入学到昨天来图书馆的路上,再到今天的圣诞节。
这时候没人会来看书,她留在这里毫无意义,就像自己曾经的研究成果一样,没有实际价值。
当朋友邀请她在那年圣诞节假期的第一天去聚会时,玛格丽特没有像过去那样爽快答应,她以研究为由拒绝了。很多次她参与到荣城学院学生之间的交际活动中,最常见的结果就是处在边缘,被遗忘,然后无人在意中悄然逃走。洛夫在的话她可能不会如此,送上祝福之后表达对她学业的关切,玛格丽特社交的热情逐渐回温。对魔法理论感兴趣的人并不多,人们更在意如何使用魔咒。玛格丽特很乐意向他介绍自己学习的内容,以换取有关建筑学的知识。二人常常这般不亦乐乎地聊着只有他们感兴趣的内容。
大概就是在那次起开始生疏的吧。玛格丽特缓缓闭上眼,任由寒意浸透自己的全身。
梦中的舞曲仿佛在远方响起。
她曾经尝试过舞蹈,跟随节奏踏步,然后被裙摆绊倒,亦或是在某个节拍上出错,一次再次,接着彻底放弃。将留声机关闭后玛格丽特瘫倒在椅子上,为了让自己振奋,她开始幻想舞会中可能的美好,但那一切都因自己僵硬与错误频出的步伐而崩塌。既然这样,还是安心留在这个小窝中做研究吧。玛格丽特脱下长裙,换回自己的长袍。
但那究竟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可能连教授也无法回答,即使他总能精准地指出自己的学术错误。在玛格丽特将自己的研究论文交由教授后一周,她得到了回信。
“一个很古老的研究方向”,信中这样写,然后她的老师认可了她这段孤独奋斗时光的最终成果。玛格丽特顺利从荣城魔法学院毕业。
是在什么时候,玛格丽特已经忘记了,但她确实询问过洛夫在将来的打算,那句回答直到如今也是萦绕在玛格丽特心头解不开的枷锁。他会继续深造,可能还需要几年时间。玛格丽特那时候没有告诉洛夫她要回所罗门王城去,在之后的数年间都不曾说过。
那些尘封已久的过往,承载着她在荣城时的幸福与烦恼。带着这些可能再也不愿被回忆起的故事,她返回了自己阔别四年的故乡。
自己过去在周末时最常去的图书馆没有一点变化,她读过的故事书和魔法典还在原处放着,一切都像是只过去了一周。为了活下去,她选择在这里做一个图书管理员,管理那些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书籍。她向启原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这个一直以来办事效率都极其低下的馆长在那天毫不犹豫地雇佣了玛格丽特。“所罗门大图书馆会铭记你的付出。”他在那天这样说。
于是,她便同这里的书本一样,变得无人问津。
Ⅱ不曾存在的女巫
在圣诞节前夜,多年不曾拥有梦境的启原恍惚中回到了五百年前的那片雪地。
他蜷缩在玛格丽特夫人的怀抱中,感觉就像曾经与自己唯一的血亲依偎在一起那般温暖,这是多少个世纪都不再重现过的美好。她将他带回旧居的那个晚上,也如现在般宁静。约塔依偎着先生,看着雪静静落下。
雪静静落下。一灵就像受惊的野猫一样,在壁炉旁瑟瑟发抖。他裹着一件紫色的长袍,跪在地毯上,无所适从地扯着自己的尾巴。那位巫师打扮的女士从厨房中走出,手里端着一个茶杯,靠近他。“喏,喝了吧,这样你能好受些。”杯子里的暗绿色液体上漂着几片叶子,闻起来很苦。外来的孩子不敢拒绝,他接过来,喝了一口。
又苦又涩,还有点酸,记忆中是这样。一灵嚼了嚼喝进嘴里的叶片,咽了下去。茶杯很精致,是他不曾见过的奢侈品。紫色的鸢尾花与金色雏菊的花纹同样也绣在了这件长袍上,如此厚重与典雅。液体流入胃中,他的身体逐渐回暖。
“那么,说说吧,你的名字。”那位灰猫女士问道。
一灵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模糊而渺小。在沉默片刻后,这孩子回答:
“启原。”
“——可是,我记得你叫一灵。”时间便在那一刻随手中的热茶一同凝固了。他猛然向窗外看去,雪停滞在空中。视线回到身前,在那里安眠的小猫仍然是约塔。雪静静落下,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在第三天,他们前往了大图书馆。
一灵记得他与夫人度过的每个圣诞节,从他被捡回来的那个晚上,一直到危机来临前的最后一个雪夜。每年的这时候,他都会和夫人共同做好节日的准备:家中的布置,材料的采购,时间的安排,他们共同进行着每一项任务,然后享受一年到头的休闲时光,以更加慵懒的心态迎接来年。玛格丽特的性情就是如此,除了雪地里突然冒出的猫,什么都不能打扰她度过圣诞节。
一灵曾在第四年独自前往街上购买熬汤的食材和药材,尽管在此之前他已在文明社会中生存近七年,但他面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商人,仍然会不知所措。在那年里,他险些被一位卖槲寄生的草药店老板骂哭,自那之后,他每次出门时玛格丽特都会陪在身边。
在门外挂上槲寄生树枝,在锅里放几颗槲寄生果子,一灵并不知道那有什么功效,但还是照夫人说的做着。冬青、薄荷、茉莉花,一样样的食材——或者说药材被扔入那口大坩埚内,一灵挥舞着胳膊指挥木勺自动搅拌,然后在桌上寻找迷迭香叶子。
夫人告诉他,这是守旧派巫师们的传统,每年熬一锅草药汤以驱除寒冷,为来年的魔法修炼做好准备。但那些守旧派们每年的汤没有一点新意,玛格丽特夫人的汤每年的材料都不一样。当坩埚里的药汤沸腾、药渣翻涌,夫人还会通过那些升起的蒸汽和起伏的药草占卜未来的运势,一灵的变声期和青春期便被她确切预言,精准到了具体月份。
玛格丽特唯一没有猜对的事情便是:一灵会爱上城里的某个同龄孩子。这是青春期正常的心理现象,玛格丽特清楚。但是一灵却没有如占卜结果那般被情欲分心,仍然整日专心为玛格丽特打下手、向她学知识。这个问题直到玛格丽特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时,她才得到答案。
玛格丽特为一灵盛一碗汤,看着他喝下去,然后咳嗽。此前这孩子一直在为自己失去了稚嫩的童声而忧伤,他还挺想加入教堂的唱诗班的,但玛格丽特一直回避这个话题。喝下药汤的一灵感觉嗓子好了不少,他将碗递给玛格丽特,“哦,我还没发现我已经长这么高了,夫人。”一灵的袍子确实短了不少。
“看来新年得给你买一件新衣服了。”玛格丽特说着,看向手中碗底残留的药渣,皱了皱眉。
“怎么了,夫人?”一灵问她。
“看上去今年不得不换一家店了,去我老朋友开的长袍店吧,虽然他之前宰了我不少钱。”玛格丽特说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
从老友那里,玛格丽特的占卜得到了印证,巫师们在来年将会有一场灾难。对此玛格丽特没有表现出丝毫慌张,她说:“能有什么事呢,我亲爱的伊利亚,无非是一场瘟疫或雷暴,让小巫师们失去几天的法力。”
“玛格丽特,你可从没这么迟钝过。”伊利亚用卷尺给一灵丈量全身,随后走回柜台后,“我或许过两天就要关门了,搬到荣城去,那里应该很安全。”
“你可真爱折腾……”玛格丽特如此评价,然后环视周围的各式长袍,“颜色……就选黑色吧,还是我四十年前的那种款式。”
伊利亚看看玛格丽特,有些无奈地挥手让布料和针线自己缝制起来。
一灵对于服装没什么要求,那时候王城的时尚也正在萧条期。他穿着合身的黑袍,将那顶缀着丝绒红玫瑰的硬质方帽摘了又戴,看向玛格丽特,疑惑她今天为何突然沉默寡言。“夫人,占卜到底说明了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我们要提前为下一个圣诞节做准备了。”
那一年,在玛格丽特夫人的指导下,一灵的魔法技艺突飞猛进。他所学的再也不是供人取乐的杂技魔术,而是能击碎瓦罐、撕裂窗帘的伟大魔咒。仅用一个下午,一灵便掌握了《基本防身魔咒》的全部内容,如此玛格丽特才彻底注意到他的魔法天赋。此后的几个月内,他们在传授魔法的进程中稳步前进,最后一周内一灵学习的咒语在时隔数百年后仍然记忆犹新。
Ⅲ冬日里的图书管理员
看着街边已然挂上“闭店关门”牌子的商铺,启原与约塔行走在前往图书馆的路上。
玛格丽特小姐那时第四次从恍惚的回忆中醒来,眼前还留着曾经同学的影子,但很快他们便消失在一排排书柜之间。玛格丽特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厅空无一人,只有柜台后的她还在呼吸。时间真快呢,这应该是……她毕业后在所罗门王城过的第四个圣诞节。随着对生活不再抱有幻想和期待,玛格丽特的时间观逐渐消弭。她很少参与王城的社交活动,节日庆祝也最多是在下班后给自己买一份甜点。她的工作很悠闲,甚至到了是否放假都无所谓的程度,无非是在不在家的区别。家中的事务她并不操心,只要她还活着,每天早上的八点钟能醒过来,家务便足以在半个小时内完成。
那大概是她的魔法如今唯一的用处了。
玛格丽特看向时钟,还有二十分钟就能下班回家。她重新坐下,思索自己是否可以提前离开。“他肯定不会来的,也没有别人会在圣诞节来这里看书。”玛格丽特心想,将胡桃木魔杖装入手提包,“一年到头,这是我唯一一次早退。魔神在上。”裹上围巾,玛格丽特离开柜台,向大门走去。
冬日里的风夹杂着阳光和寒气,往往能让人心情平静,但这次的玛格丽特却被吓了一跳。门被推开了,风吹过她的眼睛。当她再睁开眼时,面前站着的是启原和他的仆人。
玛格丽特站在原地,先是思考辩解的话,然后祈祷启原不知道现在的时间,但当约塔从大衣内掏出怀表时,她彻底绝望了。玛格丽特将围巾往下拉了拉,然后后退了一步。“我……我不知道您要来。”
“实际上,我们在昨天来过一次。”启原说,那天他看了侦探小说,玛格丽特正在睡觉。
“我、我马上去拿今年的工作日志,请稍等——”
“不用了,你应该要下班了吧。”
玛格丽特没有说话。启原看了看约塔手中的怀表,然后继续说:
“既然如此,一起回家吧,玛格丽特小姐。圣诞节的话,还是待在家里更温暖。”玛格丽特僵硬地点点头,然后跟随启原走出了图书馆。
玛格丽特的小屋距离图书馆很近,这也是她童年时能经常来这里看书的原因。穿过一条街,路过常春藤公园,玛格丽特就住在紫罗兰街区的第四所房子。启原和约塔在门前的地垫上踩了踩,然后跟随玛格丽特进入屋内,这次换作约塔被吓了一跳。
昏暗的起居室内全是明亮的光点,待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后,他发现那都是猫的眼睛。
“猫,好多猫……”约塔不敢前进,紧贴着他的主人。
“这没什么好怕的,亲爱的约塔,我们也都是猫。”启原说着,自然地走入屋内,四处打量。
“猫……养猫?”约塔有些恍惚。
“这些孩子之前都是城内的流浪猫,我怕它们在冬天的时候会被冻死,就都带回家了。”玛格丽特说着,脱下围巾挂在门口,然后走入厨房。
有只白猫正凝视着启原,在短暂的僵持之后,它高高跳起,被启原抱在怀里。“它们都有名字吗?”启原问,娴熟地抚摸着怀中的白猫,看上去可不轻。
“我用书里看到的名字给他们命名,”玛格丽特从厨房走出,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南瓜,“那位是‘白歌德’,是个冒险家。最近下雪,所以不常出门了。”
玛格丽特将南瓜放在小猫们中间,然后一个个介绍起它们的名字。“或许明天的紫罗兰日报上便会刊登这个秘密,图书管理员玛格丽特四世,家中囚禁数十名大文学家。”启原逗弄着白歌德,然后调侃。
“其中还包括过世的。”玛格丽特说。
白歌德注视着一旁拘谨的约塔,这个和它很像的白猫少年。
“伟大的冒险家白歌德如今是否在世仍然是个谜,他最近的一本新书《白歌德与龙搏斗》是被人暗中匿名递稿出版的,那大概是四年前的事了。”启原说着,将怀中的猫递给约塔。
“哦、天呐……”约塔有些费力地抱住白歌德,支撑着站住。
启原将小沙发上卧着的一只花猫抱起来,然后自己坐下。“你家没什么圣诞节的氛围呢。”
玛格丽特的小屋尽量按照她在荣城的生活起居布置,但收养的数十只猫还是给这里带来不少混乱。玛格丽特不得不将书柜加固,以防其被猫压塌;同时她在起居室给猫猫们腾出了地方睡觉,但仍然有几只猫习惯在她的头上和肚子上入睡;平时的猫饭,她也了解了专业人士的建议,营养均衡的同时荤素搭配,以保证她自己也能吃得起饭。在每日早晨用魔法打理好家务事后,玛格丽特将猫猫们交给它们其中最懂事的那位——名字也叫玛格丽特——照顾,然后出门。一切都像是魔法,她在回家后屋内并不会多么杂乱,仅仅是在换毛季时可能会满地猫毛,当然,身为灰猫的她即使不养猫也会面临这一问题。玛格丽特在这样的日子中生活了几年,期间不曾有仪式感地庆祝过圣诞节。
“我一个人住,先生,哪有闲工夫置办圣诞树和彩灯呢。”玛格丽特说。
“独居也要有仪式感,这点约塔深表同意。”启原微笑着说。
约塔两爪费力地抱着白歌德,忍耐着它舔自己的鼻子。“你可以为自己买些圣诞礼物,女士,或者为猫猫们。”他说。
玛格丽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身为她的上司,启原应该最清楚一名图书管理员应该有怎样的业余生活。如今在圣诞节登门拜访,再看到一屋子的猫,启原心中自然对玛格丽特有了更多的了解,其中也包括她每月工资的去向。照顾小猫不是易事,猫饭和猫砂是消耗品,大的小的猫病更让人措手不及。“其实……曾经有一只猫死了,因为炎症。”谈论中的玛格丽特平静地说道,手里把弄着那只名叫玛格丽特的猫的尾巴,“那孩子的名字叫贞德,是只很漂亮的灰猫。从那以后,无论猫猫们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我都会带它们去看医生。”
启原点点头,将肩膀上坐着的布偶猫拿下来,“现在是圣诞节了,你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他站起来,将窗台上的紫罗兰盆栽搬到地上,随着一阵暖风,它开始迅速向上生长。枝条变粗,彼此盘绕,形成坚实的躯干和繁盛的枝杈。美丽的紫罗兰花被放大了几倍,花药花丝开始散发光芒,透过花瓣照射出紫色、蓝色、白色的光。
“真了不起,先生,”玛格丽特夸赞,“我曾经想给一株土豆催熟,但最后它却长得像是花生。”
“一切魔法都源于想象力,亲爱的玛格丽特小姐。”屋内渐渐明亮了起来,因为紫罗兰圣诞树的最上方正缓缓升起一颗伯利恒之星,启原领口的麦穗在光下熠熠生辉。“我一直都很喜欢紫罗兰,从几百年前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