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夜色凝固着,它的天空是墨蓝色的,还些许残留着几颗星点。这天正是秋分,几缕秋风吹过街头小巷带来阵阵凉意。枚褚镇街边的按摩店还留着灯光,弥补了一旁没有路灯的空缺。
一个短发少女躺在小诊所的病床上,她只盖了一层床单,苍白的脸颊被汗水浸湿,上面沾着凌乱的发丝,眼里布满血丝,那双秀丽的下垂眼无力且痛苦地盯着天花板——她刚熬讨人生中的第一次生产,虽然先前的麻醉剂挡住了分娩的痛苦,但是怀孕、生孩子这些事本就不该是她这个年纪该经历的,没有人真正知道她在这期间是多么的痛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现在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家人陪着她,也没有孩子的父亲。
一旁的竹篮里响起婴儿啼哭声,那是她生下来的女婴,她垂眼望着那个小生命,清楚地记得这个孩子生下来五斤二两,被小诊所的医生裹进单薄的旧布里。片刻后,一位中年的医生走了过来,他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姜茶,并将其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少女这才从床上缓慢地坐起来。刚生完孩子,她的身子虚弱得很,如灌了铅似的,好不容易将身板挺起来就已气喘吁吁。
“你身子虚,喝点暖暖先。小孩子很健康的,就是得好好养着,不然以后落了病根,有的受的嘞。”那位中年医生说罢,还夹杂着当地的一些口音。“麻醉劲快过了,要是疼得厉害就喊我,我再给你加片止疼药。你身子底子薄,这月子得好好地坐,有晓得嘞?”少女眼神呆滞地看着他,如同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木讷地点点头,接着伸出一只手的食指指向竹篮里的女婴。
“伊在哭,是不是肚饥了,我现在要给伊吃奶水吗?…我是说,她在哭,是不是饿了,我现在要给她吃奶水吗?”她用蹩脚的普通话重复问道,但声音含糊得似一只刚飞过的蚊子。
“你喝了先,小娃娃刚落地都这样子的,不用你那么快操心的。”医生回复道,随后便离开了诊室。少女端起盛满红糖姜茶的小碗,茶水的温度透过碗壁触碰到她冰冷的肌肤,使其全身都被暖得颤动了下。茶水还在冒热气,她先是用嘴唇贴近碗口,趁着茶水不经意吮吸了一小口尝尝温度,后又迅速地吞咽着,一口气将碗里的茶水喝了个精光。她的面色红润了起来,气色也有些好转,手里仍紧紧端着那个热气尚存的小碗,舔了舔嘴唇外部,回味着其味道——那茶水像是她一生中喝过最美味的东西。直到舌头带走了最后一丝香甜,她才依依不舍地将碗放回原位。
她目光转向竹篮里的女婴,身子坐直并将双手放在胸口,顺势抚摸着自己的乳房。婴儿的啼哭声仍存,不过小了些。
她的奶子相比其他女人来说稍逊色些,但她那优美、舒服的身体曲线却是她们无法媲美的——枚褚镇上的男人们是这样评价她的,她曾频繁听到这些所谓的夸赞,而她只是呆呆地望着,眼神空洞。她不去做出任何反抗。
这些一定能喂饱她!这些一定要喂饱她!她心想着。她将身子向竹篮那里倾斜,用一只手将其一边勾住并费力地挪向病床。她小心地将她纤细但又充满手汗的手指伸进竹篮,指尖先碰了碰女婴泛红的小下巴,那触感软得像棉花,后又慢慢托住女婴的后颈和腰腹,将这小小的身子拢到怀里,掌心贴着她温热的后背,这种温暖的感觉让少女联想到刚才那一碗红糖姜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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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片刻,女婴的吮吸才渐渐弱了下去,小嘴慢慢松开,嘴角还沾着一点奶渍,小脑袋往她胸口蹭了蹭,便侧着小脸贴在她的肌肤上缓缓睡了过去。诊室里只剩下少女急促的心跳声和女婴浅浅的呼吸声。
她转头看向窗外的逐渐明亮的天空,她得马上离开了。
她将睡着的女婴轻轻放回竹篮,自己则在床上迅速穿起原先的衣服,尽管她的身子仍然很虚弱。下床后她又将女婴抱起,在她准备走的时候医生闻声赶来。
“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起来了?你现在还很虚弱的嘞。”
“我…我要带着小孩子走了,现在就要走!”少女急切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她的黄疸监测还没做,体温也得再观察半小时……”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现在就要带着她走!”她带着哭腔沙哑地喊着,“先生…我求求你了!”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从上到下细致地抚摸着医生的手臂,直到大拇指触碰到到手心,食指完整滑过他粗糙的指背,滑过他的指甲。医生被吓得往后退,用异样的眼神盯着眼前这个污秽的少女。她也顿时被自己刚才做出的行为感到羞耻。
“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惭愧地低下了头。
“小妹妹你冷静点,你现在带她走,万一路上出点状况怎么办?这样子吧,等检查都做完,指标稳定了,我们再想办法。你还太小,这苦根本就不该你受的。”
她将头抬起,而她过眉的齐刘海已被泪水浸湿,“你给她做那些东西一定要额外加钱的对吧?我已经没有钱了……”
医生摇摇头,上前安抚了一会儿眼前这个不成熟的小女孩。在彻底说服了她之后,他将母女二人带出诊室。虽然只有几个脚步的距离,但少女仍然走得很吃力。
诊室门“吱呀”一声合上,她独自一人坐在诊所的木质长椅上休息。挂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还闪烁着微弱的光,这家小诊所平时没有什么病人,这便给他提供了一个独处的空间。女婴刚被医生拿去做检查,虽然她心底里很担心她的亲生骨肉,但她也确实需要放松休息会儿,而且这里的医生看上去也不会有想伤害那个小生命的心思。
一旁传来听诊器金属片偶尔碰撞的脆响。
或许可以把孩子托付在这里,她心想着,在小诊所或是孤儿院里长大总比跟着她好,她甚至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天空越来越明亮了,她一个人来,也要一个人回去,但她自己坐月子的事要怎么办呢?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医生出来。门“吱呀”一声打开,少女激动地望着门,期待医生将自己的孩子抱出来,不料走出来的不是那位中年医生,而是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
——她收回刚才所有的喜悦,惊愕地低着头瑟缩着身体不敢再直视他,她全程用余光看着那一身白大褂从自己身边走过。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泪水又不听使唤地涌出,斜过眼角沾在发丝上,顺势而下滴落在手上、外衣上、裤子上,咬住自己的一根指头让自己尽量不发出声音,指头里的恐慌被咬破,迅速遍布全身,使其害怕得浑身颤抖。她低下头来,那与肩平齐的短发在这时掩盖住她的五官,挡住了视线也扰乱了她的思绪,她的心怦怦直跳,下垂的头发肆意挠着她的头皮,喉咙处像海水上涨后留下一阵压抑的辛酸,赋予她淹没于水底的窒息感。
她用余光看到那个年轻人笑眯眯地看了她几眼,双眼能眯成两条黝黑的黑线,仿佛下一秒就要靠近玩弄她的躯体。
她想起了所有有关怀孕前后的痛苦经历。年轻人走远了,但他的脚步声仍然在少女的耳畔边徘徊,惨白的灯光将她束缚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娃娃没事,就是有点受凉,喂点温糖水就好。”中年医生的话打破了片刻的沉寂,声音吓了少女一大跳。
医生看着眼前这个刚被他安抚好情绪的女孩面色又退回了原样,甚至比先前更苍白,眼泪汪汪,头发凌乱得活像一个来乞讨的疯婆子。
她一下子扑向医生,势图将他怀里的女婴抢回自己怀里。
“把伊给我还!把伊给我还!你们这帮破脚骨不许碰我的囡囡!”她用方言痛苦地吼叫着,彻彻底底的一个罪过的疯婆子相。她费了好大劲才将女婴从中年医生的怀里取回来,头也不回地抱着孩子跑出这诊所,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她再也看不到那个血红的“诊所”二字才停下脚步跪在地上边大喘粗气边咳嗽,她的腰部疼得厉害,但她为了不引起注意仍然压制着自己控制不发出太大的声响。
此刻,女婴也因为刚才剧烈的颠簸醒了过来。
“你又肚肌了吗?个么妈妈给你吃奶水!”她起身抱着女婴走到一个隐蔽的小巷里,解开外衣露出自己的乳头,再一次将她的嘴唇贴近自己的乳头,而这一次她确没开口,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母亲,不哭也不闹。
她这才发现她女儿长着一颗眉间痣,看着那颗痣,他心里不由得生出几丝火辣辣的灼烧感。
“呐,你怎么不吃奶啊?”
“你怎么不困觉啊?!”
女婴只是看着她,没有任何动静。少女一下子将孩子放在地上,纤细的手指冰冷的放在女婴的脖子处,女婴这才发出几丝微弱的哭声——她的母亲要掐死她。
泪水再一次落下,砸在女婴的小脑蛋上,作为母亲的她实在是下不去手,又颤颤巍巍的将双手松开,像一个孩童班无助地放声大哭,这一次她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一旁路过一两个行人,用充满异样的眼光撇着那个可怜的疯婆子。
她痛苦的哭着,抽噎着,直到快哭瞎了,她又重新将孩子抱起来,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
“点点虫,虫会爬,点点鸡,鸡会啼,点点鸟,鸟会飞,点点狗,狗会吠,点点鸭,鸭呷呷,点点鹅,鹅嘎嘎,点点肉肉猪,肉肉猪鼻头沓涕,点点猫,猫拖老鼠吱吱叫。”她用方言唱着熟悉的童谣,细柔如水。女婴被她逗笑了——但她的母亲是想让她睡觉的。
“侬为什么就是不困觉呢?”她苦笑着,无奈地又抱着孩子来到了另一个偏僻的小巷里将她放下。
“囡囡…妈妈太脏了!你不能够跟着妈妈一起生活!希望在这里那些狗啊破脚骨啊不会找到你,愿有一户好人家能收养你…”她的声音已经很沙哑了,而女婴这次又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母亲,她的眼睛就像冬日里的河水,清澈动人却冷酷无比。
一阵强劲的秋风吹来掀起一阵寒意,少女怕孩子冻着,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裹住旧布里的孩子,正当她起身离开时,孩子突然伸出手来抓住母亲的指头。她愣住了。
“对不起囡囡…妈妈必须走了,妈妈对不起侬!我也曾想当一位好母亲……”说罢,她便转身离开,秋风不需要任何力量就能吹透她凌乱的头发。
远处传来鸡鸣声,这天正是秋分,一旁的早餐店里也飘来几缕小笼包与春饼的香气。而寒冷已经钻到了少女的骨头里,她步履蹒跚的走着,一直走到小巷的尽头。
直到巷子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她才回过头来,但她已看不到她的女儿了。